那日找金胜玉闹过一通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柳氏在家躺了好几日。后来又听说江珩居然背着她和金家过了定,当即气得大哭起来,摔椅子拍桌子,差点将自己房里东西都砸光了。
“哐”地一声,一只花瓶在脚边炸开了花,雪畔皱了皱眉,“阿娘发火归发火,砸自己屋里东西做什么,砸完了不要重新置办?重新置办不要钱吗?”
“钱钱钱!”柳氏红着眼冲她一啐,“到底是钱要紧,还是你娘的性命要紧!你没瞧见,那日我在金家受了多大的委屈,你那没良心的爹,不替我撑腰就罢了,人家一句话,他就狗摇尾巴忙不迭过定了,真真气死我了!”
她哭天抹泪,坐在圈椅里直倒气,雪畔觉得她是上了年纪,愈发沉不住气了。
“要我说,当日阿娘就不该去金府,那些哭穷的话让人传到金氏耳朵里,比你亲自上门诉苦强百倍。她不过是个被男人休弃的弃妇,如今是巴不得男人迎娶她,好好的开国侯府,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阿娘反倒应当比平时更体贴爹爹,要紧时候把觅哥儿搬出来,没准爹爹瞧着觅哥儿的面子,打消了下定的决心也不一定。您如今一闹,爹爹骑虎难下,不聘人家做填房,这事怎么了结?阿娘在县主跟前做小伏低了十几年,如今怎么把这手绝活全忘了,金氏还没进门就势不两立起来,将来她当真接掌了门庭,阿娘打算怎么办?”
柳氏被她说得愣眼,半晌道:“你懂什么,当初县主好哄,也不是个有金刚手段的人,只要姿态放得低一些,她不会和你过不去。不像现在这位,竟是个了不得的母夜叉,你缩一分,她就进一寸,我要是再软弱些,她未必不骑在我头上拉屎。”说罢白了她一眼,揉着胸叹气,“我要不是为着你们,也不必和她打擂,你这没良心的,不说体谅我的不易,倒编排起我的不是来。”
雪畔调开了视线,“我哪敢编排阿娘的不是,只是觉得阿娘大可不必和她硬碰硬。”
“全是马后炮!”柳氏道,“倘或这桩婚事被我搅黄了,你还会这样说吗?”
雪畔不说话了,低着头扭动手上帕子嘀咕:“你闹了这么久,也没能让爹爹扶正你,想来就是这样的命。如今爹爹娶个正头夫人回来,我看也不是坏事,至少将来我们姐弟三个议亲,有个嫡母出头,也好说话。”
结果被柳氏狠狠骂了回来,“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事事为你们谋划,到最后你们倒要认嫡母去了?你打量人家真会拿你们当人看,给你们拉拢什么好亲事?”
“她都三十了,难道还能生出孩子来?”雪畔不屈地喊回去,“她没有嫡子,将来觅哥儿自然归到她名下,她还能不指着觅哥儿给她养老送终?”
雪畔说完这话,便赌气回她自己的院子去了,柳氏又大哭起来,“我养的好女儿,还没见个子丑寅卯呢,就要投靠金氏去了。”
孔嬷嬷只好在一旁安慰,说姨娘别再哭了,“二娘子脾气耿直,您自己生的女儿,还不知道她?何必和小孩子置气!眼下还是想想怎么和郎主重修旧好吧,不论外人使多大的劲儿,只要你两个好,金氏也只能干瞪眼。到底她是进咱们门头里来,不像上回在金府里气焰嚣张,要论人手,咱们还能怕了她吗?”
柳氏想了想,终于冷静下来,“你回头找秦婆子、申婆子几个吃一回酒,就说往后我给她们每人每月涨一吊钱,让她们仔细盯着府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只要她们忠心跟着我,我这里短不了她们的好处。“
孔嬷嬷道了声是,正要再说话,外面小厮进来通禀,说郎主回来了。
柳氏一怔,没想到江珩会回来。上回五日休沐他忙着向金家提亲,连一个报平安的都没派回幽州,她嘟囔了声:“有了新人还记得旧人,侯爷可真是长情得很呢。”
孔嬷嬷自然劝她刹刹性子,先迎接了郎主要紧。
柳氏嘴上虽然抱怨,心里却还是有些高兴的,总算他还知道回来,便收拾了脸上愁色,重新傅了层粉,上前院迎接他。
江珩总有那种没事人般的胸襟,进了家门照例问家下是否一切都好,全没有半点想交代外面境况的意思。
柳氏伺候他擦脸换衣裳,又侍奉得他坐在圈椅吃茶,这才拈着酸问:“听闻郎主已经和金家过礼了?”
江珩迟迟啊了声,“忘了知会你,确实已经定下了,九月十二日亲迎。”
柳氏扯着手绢沉默不语,原想让他自己察觉,来说两句安慰的话,结果等了半日,他视而不见,她愈发觉得委屈了,悄悄抹了抹眼泪道:“郎主现在是一点都不在乎妾往后的生路了。”
江珩听了,转过视线来看她,“这事就不要再提了,原是你自己不好,上人家门上招惹人家,能怨得了人家?”
“我也没说什么,她就忙不迭立威,这还没进门就这么待我,往后做了当家主母,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江珩不耐烦听她这些话,蹙眉道:“别说了,如今定都定下了,还能怎么样?你的脾气也应当收敛一些,不能仗着我宠你,就没了规矩体统。”
柳氏讶然,“我没了规矩体统……郎主以前从不这么说我,如今有了新人……”
“谁还不是从新人过来的,你当初也是新人,我若是不抬举你,你能有三个孩子?能有今日?”
这下子真把人惊呆了,平常明明看着软弱好哄骗的男人,没想到绝情起来说话这样诛心。柳氏忍不住泪下,“那时我和郎主情投意合,郎主待我好,是因为郎主喜欢我啊。”
江珩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了房梁,喃喃说:“当年我和县主,何尝不是郎情妾意,难舍难分。后来在瓦市遇见你,闹得夫妻离心也绝不亏待你半分,这十几年来我待你如何,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希望你能识大体,多为儿女想想,侯府再不撑起门头来,早晚得塌了,你也别再为着一己私欲,置儿女的前程于不顾了。”
柳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道果然是报应吗,淫人夫者,夫必被人淫?自己只知道后来者的快乐,没想到也有变成前车之鉴的一日,这种滋味果真不好受。
“阻碍郎主成婚,就是不为儿女着想……”她苦笑了下,“我是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情分,不想让一个悍妇霸占你。”
江珩脸色忽然一变,寒声道:“她不日就是这侯府的当家主母,你若是再一口一个悍妇地称呼人家,到时候人家怎么处置你,都是你自找的。”说罢厌弃的瞥了她一眼,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往常见你很知进退,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不知道吗?如果一个女人能每日高枕无忧,挂画插花,谁吃饱了撑的,愿意和别的女人针尖对麦芒地争抢男人。
柳氏试图再唤起他的旧情来,惨然望着他说:“郎主,我在这侯府苦熬了这些年,我只有你啊。”
江珩说那不对,“你还有三个孩子呢,他们永远都是你的骨肉,所以你应当多为自己的骨肉考虑。将来女君进门,你若和她相处不来,只管躲在你自己的院子里就好,不在她眼前晃悠,想必人家也懒得找你麻烦。”
听到这里,柳氏可算是彻底死心了,一个惦记着别人的男人最是留不住,他的心已经完全向金氏倒戈,幻想着那个被夫家赶出门的女人,将来能替他执掌一个好门楣。
算了,她挺起脊梁,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我以为郎主回来,是想好了如何安顿我们母子呢。”
江珩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哦,我这回是想同你商议上京置办府邸的事。看中的那个宅子定下来了,七八千银子就差不多了,家里眼下有多少?”
柳氏倒吸了口凉气,“竟要七八千银子?家里哪来这么多钱!”
江珩早前虽不管家里账务,但县主死后也曾看过一眼账册,那时公账上就有六千两,再加上铺子的租金,庄子上的收入,若说家里七八千现银子都没有,那就说明这账目有大漏洞了。
他定眼望向柳氏,“你可想好了,果真拿不出来?”
柳氏支吾了下,“确实没有这么多,前头女君的丧仪要办,家中奴仆的月例银子要发放,哥儿姐儿要读书,还有每日米面油盐的花销,哪一样不要用钱,郎主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江珩哼笑了一声,“我若是没记错,县主过世,单是赙仪就收了三千两,这些钱还不够治丧的吗?”
柳氏道:“那是自然,单单水陆道场就请了三班,是郎主说要体面为上的。”
“是么?嫁一个嫡女只用了三百两,办一场丧事却用了三千两,怕那些饭食不是用米,是用的珍珠吧?”江珩烦躁地摆了摆手,“你就说,现在手头有多少,我要拿去付了定金,好将宅子先拿下来,免得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结果柳氏犹豫了半晌道:“算上金银铺的钞引,大约二千两上下……”
“什么?”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断喝一声吓得噤住了,“二千两?二千两?柳烟桥,你真是当的一手好家啊,我今日问你,你说有二千两,要是再过两日来问你,你怕是只有一千两了吧!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家里的积蓄就被你败得只剩这么点,要是这个家再让你当下去,恐怕连这宅子早晚都不是自己的了吧!”
他气极了,在地心团团转,边转边铁青着脸指点她,“好……真是好!打量我不知道你贴补那两个兄弟,他们买房买地纳妾的钱是哪里来的,你心知肚明!原本你稍稍救济他们点儿,我也不说什么,如今可好,弄得自己家里要使钱都拿不出来,你还在我江家门里做什么?回你的柳家,和你那些兄弟们过去,岂不更好!”
他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柳氏难免有些害怕。家里的结余当然不止二千两,她自己私藏了四千两,不过是不想将钱财落到金氏手上。自己还有三个孩子,难道将来雨畔雪畔嫁人,一味地伸手管金氏要吗?到时候她刻意刁难,只给个两三百两,那女孩儿们到了婆家,岂不叫人说一辈子的嘴!
所以必须未雨绸缪,如今不是有了半个当家主母吗,置办宅子的钱不够,就让金氏去筹划。自己原就是不当事的妾室,等他们一应料理妥当,自己跟着住就是了,至于怎么拿下那宅子,和她什么相干!
这也算填房进门的头一桩难题,倒要看看金氏如何平地抠饼。因此就算江珩发再大的火,她也还是那句话,没钱。交代二千两,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她原想一两都不拿出来,且看看他们的笑话呢。
江珩气恼半日,让她取账册来,自己心烦气躁地翻看,无奈平时根本不管家,那一排排的小字,他哪里看得明白!因狠狠砸了账册,白着脸道:“你果然要让我在新妇面前丢丑?我没了脸面,与你有什么好处?”
柳氏有些悲哀地想,你如今丢的不是我的脸了,是你那续弦夫人的脸,所以丢就丢吧,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她做出一个无能为力的表情来,“郎主,账上当真只有二千两,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让二妹妹去小娘子那里借钱。正是因为要筹划置办新宅子,我愁得日夜都睡不好,郎主哪里知道。我那两个兄弟原本也做些买卖,到了郎主嘴里,买房买地竟都是我贴补的,这话可是要冤死我了,恕我不能领受。”
江珩拿她没办法,至此也确实看透了,这女人原来从没有和他一心。她巴结着自己,不过因为自己是她人生中路过的,最有地位的人,就算换成张三李四,她也照样温情脉脉,眉目含情。原就是个低贱的卖酒女,他怎么会觉得她重情重义,对自己痴心一片?过去十几年果然被她骗了,自己为了这样一个货色,居然辜负了结发的妻子,当时是猪油蒙了心,现在想起来,真是悔不当初。
“罢了。”他颓然道,“不要再说了,越说越是连最后一点情分都没了。既然手上没有现银子,那么这座府邸就留不住了,我回头就出去找买家,把这里的产业处置干净,就此搬到上京去吧。”
其实柳氏心里是不情愿的,但为了留住那四千两银子,只好咬牙硬扛,“一切全凭郎主做主。”
江珩看了她一眼,叹息着,负着手走出了大门,谁也不知道他顶着大日头,四处奔波寻找买家的窘迫和困顿。在外人面前还要粉饰太平,说往后大抵不会来幽州了,空宅子放在这里还要打发人看管,不如处置了的好。
然而这个当口,是宅子最不好脱手的时候,朝中官员门都因为官家坐朝的调整,在往上京搬家,幽州空置的宅邸陡然变多,想找到个合适的买家,实在难之又难。
到最后只有一家商户愿意出四千两,压到底的低价,还是看中是县主旧宅,又出了一位公爵夫人,想沾沾贵气的缘故。
江珩与他讨价还价,说四千两实在太少,也有些负气,不大想卖的样子。对方斟酌一番加了二百两,反正是不能更多了,爱卖就卖,不卖拉倒。
江珩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吐不出来,最后只能自行消化。抹了把面皮说算了,交付了房契,把银子拿回了家。
到家后柳氏问卖了多少,他漠然看了她一眼,“怎么?还要拿给你保管?让你接着填外头的窟窿?”
柳氏讪讪无话可说了,自己虽是昧下了那四千两,其实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后悔的,只怕因这些钱,果真和江珩弄得疏远起来。可是转念再想想,既留不住人,留住钱也好,心里便泰然了,只要钱在手,任他明月下西楼!
就是这一大家子要搬,着实费手脚,大热的天,上百里路要走,拖家带口的,江觅又哭又闹,雨畔还得费心安抚他。
雪畔也大为不满,“好好的,弄得像逃难一样。”
柳氏让她别说了,娘四个缩在小小的车厢里,路上人多走得又慢,几乎花了两日才赶到上京。
新宅子还没下定,不能住进去,只有先在小货行街暂住。那小小的院子挤进三十几口人,简直像地动过后安置灾民筹建的孤独园。
江觅还在哭闹,要读书,要找先生,柳氏啐了他一口,“寻常怎么没见你那么爱读书!”
江珩也不管他们,心里还在为买宅子短缺的那二千两犯愁。原想和同僚借,可惜开不了口,犹豫再三最后将金胜玉约了出来,厚着脸皮和她商议,是不是可以往巳巳那里去一趟,先解了这燃眉之急,过后再连本带利把钱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