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最终没有实现。
阿斯托利亚公主一满十七岁,就由国王牵着送到新郎手中。
由于情况紧急,原本庄严神圣但是很长的证婚词,在国王的示意下,被删减为一句语速飞快的“你们结为夫妻”。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巨龙王子从头到尾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阿斯托利亚公主很失望,这么仓促的婚礼根本配不上她的身份。
她当场嘤嘤哭了起来,司仪只好将其解释为“喜极而泣”,尽管新郎看起来并不买账。
有钱国国民也很失望,他们亡国的期待彻底落空了。
不仅如此,他们节衣缩食准备的庆典竟然便宜了嘤嘤殿下——
“当然是为了公主殿下,生日加上婚礼,这难道不值得庆祝吗?”被宪兵带到国王面前的旅店老板布莱克,咬紧牙关说道。
国王对这个说法很满意,勉强同意不追究这些庶民的罪责。
但是另外两个人却无法逃脱。
贫穷的有钱平民不知道,他们寄予厚望的巨龙王子此刻正待在地牢里。
而他们的王子殿下则因为“被巨龙绑架受到惊吓”,送回高塔上的住处休养。
王城外的漆黑高塔上,只有顶端开着小小的气窗。
塔顶的房间里,沙发上摞着写字台,写字台上叠着椅子,椅子上垫了只踩脚凳,
简陋的“梯子”摇摇晃晃。
铂金色长发的小王子踮着脚站在凳子上,扒着窗台努力往外看。
可惜他最多看见远处王城的露台上,他的王叔高举酒杯的恶心嘴脸,看不见地面,也看不见地牢中的巨龙。
这跟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他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可是希尔凡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还在傻傻地等他“办完事”去接他。
人类王子下来时踩了个空,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轰然倒塌。
守在门口的宪兵隔着厚厚的铁门,隐约听见房间里的动静:“殿下?”
宪兵打开门上的小窗,看见王子摔倒在一片狼藉中,看起来比他平时的处境更加狼狈。
自从先王离世,可怜的小王子就被迫住进这里,除了国王召见不能踏出一步,一个月前才有机会出门。
陛下答应他带回巨龙就放他自由,否则就摧毁先王的坟墓……
可是那个王八蛋的话怎么能相信呢。
与平民和普通贵族不同,宪兵作为国王的爪牙,得到的待遇还算优渥,尽管同情小殿下,他们并不打算违抗国王。
德拉科对他们的态度早有预料,他从容地站起身,掸了掸礼服的下摆,像一个真正的王子一样优雅端庄,瞥向看守的目光高傲又漠然。
“我很好。”
守卫讷讷应声,重新锁上小窗。
没有了令人厌恶的视线之后,德拉科依然觉得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不真实。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在巨龙温柔的怀抱里睁开眼睛,他们交换早安吻,然后他硬着头皮对坚持求婚的恋人闪烁其词。
他错了。
他应该答应他的。
那样他就会知道,向他求婚的不是普通的巨龙,反而正是他一心算计的巨龙王子。
如果他能提前知道,他也许会答应他,然后他们立刻启程回龙岛举行婚礼。
希尔心里只有他,根本不可能抢阿斯托利亚,他既能履行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最后一点责任,又能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也许还有一个合心意的爱人。
至少,他绝对不会带他进王城,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等在宫门外,绝对不会。
他们分开的时候,他甚至没了负罪感。
他昨晚亲自解决了他的发情期,而他的恋人只要在王宫待到巨龙王子空手而归,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伴侣……
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
即使他小小地欺骗了他,巨龙又能不满到哪里去呢?
刚刚度过发情期的巨龙很舍不得他,他们当着宪兵的面拥抱了很久。
被他推开的时候希尔看起来有点委屈,但他毕竟是一头成熟体贴的巨龙。
“我已经开始思念你。”希尔亲了亲人类的额头,放他离开。
德拉科一只脚跨过宫殿精致的门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的巨龙安静地站在宪兵身边,听话地等他出来。
然后他们一起回家,正大光明地相爱,结婚,接受所有祝福。
可是他却没能再出去。
他只是一个在高塔中生活的落魄王子,他认不出巨龙王室漆黑的犄角,他狡猾的王叔却不需要更多信息,就能轻易分辨出外面那头巨龙的身份。
“德拉科,我亲爱的侄子,”无耻的篡位者嫌恶地瞥了一眼王子身上破烂的衣服,脸上的微笑虚伪得能恶心死苍蝇,“国家不会忘记你的牺牲——”
他显然不打算兑现承诺,德拉科蓦然变了脸色。
“送王子回去休息——在那之前,给他换身人穿的衣服。”当权者轻蔑地打了个响指,“剩下的士兵,去把门外那位殿下拿下。”
德拉科出离愤怒了,他拼命挣扎着试图冲给门外的巨龙一点提示:“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敢妄想逮捕一头巨龙——”
“原本我是不敢的。”国王笑了,“但是如果他不乖乖配合,他心爱的伴侣就会死——当然啦,我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亲爱的王子殿下。”
“……我不是他的伴侣!”王子试图抽出士兵的佩剑,用生命做要挟,“只要我死了,你就不再有筹码,臣民也不会再向你屈服。”
“为什么?”国王不以为意,“邪恶的巨龙杀死了你,那些愚蠢的贱民只会赞成我处死那位希尔殿下,为你‘报仇’。”
王子手中的兵刃颓然地掉在地上,发出无比沉闷的声音。
“……你要对他做什么。”
“守护这个国家,做一个国王该做的事。”国王看着男孩的眼神充满恶意,“就像我那愚蠢的哥哥一样。”
于是王子回到铁桶一般的高塔。
这一次房间里的东西更加精简,所有尖锐的器物都被撤出,为了防止他自杀。
厚厚的墙壁阻隔了王城传来的礼炮声,阻隔了地牢传来的嘶吼声,阻隔了国家安全之后,人民日益凄凉的叹息声。
德拉科在塔中不知道待了多久。
起初他还期盼着他的巨龙能够侥幸逃出生天,最好能回来救他出去。
后来他只希望对方还活着,就算不再想起他也好。
可是他的王叔派人送来满满一箱黑曜石般的鳞片,几瓶保存妥当的龙血和一对小巧漂亮的犄角。
他甚至无法保留这些。
那个王八蛋只是有意向他炫耀,他故作慷慨地允许他隔着厚厚的铁门看上几眼,手指触碰几秒钟,转身就要将这些宝贝送去别国高价拍卖。
这些可是年轻的巨龙王子的血,犄角和鳞片。
牢笼中的王子目眦欲裂。
他曾经离幸福那么近。
那么近。
是他自己亲手毁掉他们可能拥有的一切。
“悔恨”不足以报复。
“自责”不足以报复。
“悲伤”、“痛苦”、他现在的这些情绪都不足以报复。
王子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不能更理智。
他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学会如何隐蔽地留下一部分食物,学会如何吸引和驯养乌鸦,学会若无其事地从看守口中获取讯息……
他学会用供应不多的纸和笔墨书写情报,学会准确地将这些信件送往敌国。
阿斯托利亚嫁去了别国,预言没有实现,但是这个国家,真的安全了吗?
塔下的臣民一天比一天困苦,即使听不见,王子也能想象出外面的民怨沸腾。
但是他不关心那些,他从未关心过那些。
他从未受到保护,从未受到拥戴,从未受到期望。
甚至从未有人爱他,除了……
他凭白占了个“王子”的名分,他为此付出的已经足够多。
他再也不欠他们什么。
不知道过去第几个年头,盘踞西方的斯莱特林第三帝国联合挥兵东下,龙岛是他们的盟友。
德拉科头一次透过厚厚的墙壁,听见外界的声音。
那是敌军铁蹄踏入有钱王都的声音。
他和往常一样觉得冷。
这些年里他一直觉得冷。
仿佛他身体里的血液,早在触碰到那两枚鳞片的时候,就被那微凉的触感冻住了,凝固了,再也不流淌。
厚实的毯子无法温暖他,填满炭火的手炉无法温暖他……能够温暖他的人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拥抱他。
能够温暖他的人只留下那些四处散布、价值连城的犄角和鳞片。
那些血液或许已经成为其他物品的某种成分,融于火中,或者融于腹中。
巨龙投掷的岩石将高塔砸出一条裂缝的时候,端坐其中的王子正从容不迫地烙下一枚黑色的火漆。
空白信封里装着他的遗书。
这其实没有必要,阿斯托利亚根本不会在他的遗言上浪费时间。
但他又不甘心就那样一文不名的死去。
他之前散布的军情没有署名,于是他将他的愚蠢,他的罪和他的报复写在薄薄一张信纸上,声明为国家的灭亡负责。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着装,然后转过头,透过墙壁的裂缝,看见凶猛的黑龙。
“……希尔?”久违的明亮光线让人类有点恍惚。
倨傲的黑龙变成人类的样子,黑发黑袍、头戴冠冕的巨龙国王穿过裂缝,走进塔中。
“很失望?”巨龙国王西弗勒斯一世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人类,“你在期待什么。”
“没什么。”
王子自觉地交出王冠,接受了成为俘虏的命运。
“你就是那个骗得我儿子命都不要的人类?”西弗勒斯一世接过王冠,打量对方的目光中带了点轻蔑,“原来你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德拉科不吭声。
“那他还真不冤。”巨龙国王冷哼一声,把王冠扔还给他,“你叔叔死了,你替他投降。”
王子沉默地跟着他走下高塔,走进王城,却在大敞的宫门外止步。
他甚至不敢往里看一眼,生怕看见王座上铺着龙皮。
巨龙国王不耐烦地召来亲卫,让巨龙士兵直接带他飞上城楼——那里已经插满了敌国的蛇纹旗帜,王城外却出乎意料的没有伤亡。
瘦骨嶙峋的臣民们挤在城墙下,等着改朝换代之后他们的生活能够变好,没有人关心年轻的王子和国家的处境。
德拉科仔细找了找,没有发现当年那个旅店老板的身影。
大概是饿死了吧,他其实不是很关心。
“‘如果公主被巨龙抢走,我的天哪真有钱国将会灭亡’,可公主明明没有被抢走。”读完投降书之后,德拉科忍不住讥诮,“谎言。”
“预言又没说公主不被抢走,贵国就不会灭亡。”
大步走上城楼的斯莱特林皇帝微笑着,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阁下的叔父咎由自取,贵国灭亡的原因阁下再清楚不过,为什么责怪预言呢?”
这位陛下比传闻中描述的还要好看。
亡国的王子看着那么一张脸,想到的却是当初那头傻乎乎的巨龙,红着脸问“可以亲你吗”。
傻啊。
他明明没有拒绝,不是吗?
如果不是他主动,巨龙可能死都亲不上他一下。
真的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