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妧遇见顾沉之前的日子过得分外艰辛,每日扮作小乞儿在街头行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她打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爹娘,只知道随身有一块儿长命锁,将她养大的是西街的老乞儿。
老乞儿不知名姓,因他爱茶,爱到平日里即便是短了吃食亦不可短了茶水的地步,又因茶水破睡,夜里常常独自徘徊街头继续行乞,众乞丐中有个识些字的便给老乞儿起了个名——“不夜侯”。这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一传十、十传百便传开了。周边的乞丐谁见了都称一声“侯爷”,先时他每每都将枯瘦如柴的手臂一晃,连称“不敢当”,再后来便也慢慢习惯了,也不言语,只捻着山羊胡冲人笑,或是饮一口葫芦里的茶。
其实话说回来,且不说茶是优是劣,盛在酒葫芦里的茶算得什么茶?满满当当一葫芦,不肖一会儿便冷透了。雅人品茶是讲究的,不同的茶或煎煮或冲泡、或用紫砂碗或用青瓷盏来盛,这些都是有讲究的。除此之外不说,茶需得趁热喝,且茶汤只取第一道才是最香浓。
可这天下从未真正太平过,又恰逢灾年,粮食收成大减,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种时节乞丐们能苟存已是万幸,不夜侯能饮上一口茶,尽管是反复冲泡到茶汤淡如水了,也是万幸中的万幸。
那年不夜侯将尚在襁褓中的姒妧捡回来时,临街的乞丐都说他疯了,有人笑道:“侯爷,您不吃茶了,改吃娃娃了?”
不夜侯只是笑一笑,掂量掂量怀里的人儿,嘟囔一句:“怪可怜的。”襁褓里头还裹着一个长命锁,他找到了当初给他起名的乞丐,问那上面刻着两个什么字,那乞丐告诉他是“姒妧”二字,当是她的姓名。他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好好好,这名儿一听便是有福的,这娃娃将来肯定有出息哩!”
旁人只是笑他疯,指指点点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日子仍照旧,只是从前抠出来、挤出来买茶叶的钱都用来养活姒妧了。
没了茶,不夜侯便不再是不夜侯了。他愈发显得苍老,不过而立出头竟似耋耄垂颓了。风雪里漂泊惯了,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大伤小痛也渐渐发作,原本精神奕奕的双眼不过十年间便浑浊黯淡。
而姒妧日渐一日的长大,虽是骨瘦如柴,仍掩不住一身的机灵劲儿。便是胆子小了些,见了人总是怯怯的,却愈发显得温顺可爱,因此她碗里的铜子儿日日都比旁人多。倘或偶尔遇见几个大发善心的财主,多几块碎银子也是有的。
旁人便又艳羡不夜侯,说他沾了天大的福分,捡了这么个会讨生计的乖巧孙女儿。他的日子仍是照旧,只不过又有闲钱买茶叶了,嘬一口苦香便能舒坦上大半日。
姒妧体贴他,酷暑严冬便不许他出门行讨,要他在茅草屋里好好歇息,那时姒妧常常说:“爷爷,等妧儿攒够了银子一定给你买世上最好的茶叶!”她不知道世上最好的茶是什么茶,不夜侯也不知道,二人却只是笑,仿佛真的喝到了世上最好的茶。
那天是不夜侯将姒妧捡回来的第十个年头,姒妧一如既往的上街行讨,竟撞了大运。
姒妧本是低着眼的,正琢磨着晚些时候替爷爷买几两好茶。她在心中数了又数,发觉这些年竟攒下了二三两的碎银,是不是能买世间顶好的茶了呢?她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她。她正在盘算着,忽然听见碗里极轻却沉闷的一响,凭她多年行乞经验判断绝非普通铜子儿,连忙抬眼一瞧。
果不其然,是一锭沉甸甸的银两。
姒妧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锭银两,连忙扑上去将碗搂在怀里,警惕的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其他乞丐没瞧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仿佛清溪灌注。姒妧稍稍抬眼,入眼的是一袭月白色长袍,纤尘不染。而那人的脸与唇角的笑,竟比月色还要清明干净。
他是单膝跪在姒妧面前的,离了两步的距离,既合礼数又不显得疏离。发冠束的齐整,以一根通体青碧的玉簪固定,衣襟与袖口处翻出青色的边,绣着排排翠竹。
一个是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一个是狼狈不堪的小乞儿,他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放心,没人同你抢。”
感受到头顶的温暖,姒妧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缩了缩身子,眼睛眨了眨,怯生生的道了一句:“谢谢大哥哥。”
白衣男子见状微是一愣,继而收了手,仍冲她笑道:“过两日该有风雪了,这些银两应够你过一个冬日了,早些回去吧。”他起身时长袍边上沾了些灰,他只是轻轻掸去,不曾向旁人一样皱眉或是面露嫌恶。
姒妧直愣愣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从前施舍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落下的铜子儿砸在碗里地上“丁零当啷”的乱响,有恶劣贪玩的甚至砸在她的身上,被砸的地方倒不怎么疼,心口却疼的厉害。一个铜子儿的恩惠便能使那些人自觉高人一等,不将乞丐视作人看么?
但那个人呢,他的一举一动竟是那样轻柔,未有怜悯或自傲,仿佛仅是做了一件分内的事儿。
他是谁?姒妧迫切的想知道,尽管知道了也没有意义。于是她便不去想了,将银子揣入怀中,抱着碗一路跑向小镇里最大的茶庄。茶庄名叫绿香茶庄,据说炒茶时整条街都闻得见茶香。不夜侯自然买不起那里的茶,只能趁着炒茶时在门口闻一闻茶香。后来被老板发现了,从此下令不许乞丐靠近茶庄门口十步以内。
姒妧一脚还没踏过门槛,店里的小厮便连忙将她搡了一把,口里啐道:“去去去,别处去讨生意,少惹晦气。”
姒妧满心欢喜的想往里冲,不料被小厮一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一跤跌的疼,疼的她眼泪直冒。她勉强遏住泪珠,带着稍许哭腔,声儿极细弱的道:“我......我是来买茶叶的。”
那小厮环着臂笑的前仰后合,刻薄的嘴脸都变了形,指着她道:“哟,可笑死爷了!现今是什么世道,一个小小乞丐也敢大言不惭说来咱们庄里买茶叶!来来来,爷瞧瞧你怀里有没有银子。”他说着便伸手去探,老板捏着八字胡冷笑,周遭看戏的人也跟着哄笑成一团。
姒妧又气又羞,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啪嗒嗒往下掉,转身就要跑。这泪珠一落不打紧,将脸上的尘埃洗掉了大半,愈发显得她眉目清秀。那小厮一见心中愈发痒痒,怎肯让她轻易逃脱?当即伸手去扣她的肩,一副色鬼附身的模样,嘴里愈发不干净起来:“原是个娇俏的小娘们,来,让爷尝一尝是你香还是茶香。”
姒妧极力想挣脱,奈何她力气实在太小,只能低着头落泪,一边摇头一边道:“我不买了......不买了。”
忽然间青光一闪,只听小厮“啊”的一声惨叫,竟被甩入店内砸破了一扇门。待青光平息,众人这才瞧轻这是一柄尚未出鞘的剑。而使剑的人身着白衣,正提着一包药材,不知何时已越过围观的众人,站到了姒妧身边。他望向躺在地上*的小厮,平静的问道:“她要买茶,你为何不卖给她?”
小厮揉了揉几乎断掉的手臂,惊恐的向后爬了两步,色厉内荏的道:“她......她一个乞儿能有银子买茶么?分明是来捣乱的!你竟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堂兄是什么人?他可是县老爷身边最得力的捕头!”
白衣男子反问:“你不是她,怎知她没有银子?”
姒妧素知那些当官的如何欺压百姓,同她一样的乞丐不知被打死了多少个。她连忙去扯白衣男子的衣角,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不住的哀求道:“不买了,我不买了,快走吧。”
白衣男子眼光软了些,低眼冲她一笑,温声道:“别怕,没事的。你想买什么茶叶?我帮你买。”
见了他的笑姒妧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取出怀里的银子递给老板,低声嗫嚅道:“我想要顾渚紫笋。”顾渚紫笋的名字是她听过路的官员提及的,道是岭南王的最爱。既然王爷都爱,必然是顶好的茶吧,她想着连忙又加了一句,“只要一点点就行。”
老板见了银子本是一脸赔笑的,听了“顾渚紫笋”四个字笑立马便僵了。他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丫头铁定是来捣乱的,刚要破口大骂,余光瞥见站在一边的白衣男子便连忙改了口,“哎哟”一声道:“我的好姑娘,咱们这种小地方哪有这样顶好的茶!”
“没有么......”姒妧目光黯淡下去,捧着银子的手也垂下了。
白衣男子有些好笑,这种小镇上怎会有顾渚紫笋这样的贡茶?他蹲下身与姒妧相视,问道:“你为何要买顾渚紫笋?”
姒妧答:“爷爷最爱喝茶了,从前为了养活我让我吃的好些,他便不舍得喝茶了。我答应过他,要给他买世间最好的茶。我听说......听说顾渚紫笋很好很好。”
“这样啊。”白衣男子面色愈发柔和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姒妧。”
白衣男子笑了:“姒可是上古大姓呢。我虽没有顾渚紫笋,但霍山黄芽还有一些,也是顶尖的好茶。妧妧,你随我一道回去取可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