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恶战已消耗了太多,泽渊只盼着将仙界的水搅浑,让妖族再好生歇歇,而他也的确达到了目的。以长生宫为首的八大仙门口诛笔伐,要求玄青给个交代。而以清河殿为首的八大仙门却避而不谈此事,只要中天门交出罪臣阮宁和阮筠。北玄山是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中天门不可一日无首,陆筌不得已回去了,沈执归亦忙着安整伤兵。
问家十余人的灵位设在偏殿,问邪和问鹂的灵位摆在正中央,十分显眼。阮宁就在彩漆描金的棺材边上守着, 除了问家子弟,沈鸳、沈执归、阮筠亦是披麻戴孝,在灵前跪了一宿。
而后沈鸳替阮筠开启了尘封的记忆,虽然这绝谈不上是个好时机。七岁以前的日子是那样幸福美满、无忧无虑,更显得眼下的战乱跌宕实在丑恶。
每逢乱世出英雄,更出许多忧国忧民的文人墨客。但以笔为刃的文人,虽是秉承着傲骨才有了才气,亦是因不用提刀奔赴沙场才得了空闲,可伤春怀秋、可口诛笔伐。众人道纲理伦常不可乱,于是自以为大义凛然、正气蓬勃的指责阮宁,说殊途异道岂可通婚?指责玄青,说急功近利、不择手段。
可为何竟不见人指责泽渊?这场阳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促成。或许这便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失败,便相互推卸责任。若是玄青成功了,便又是两说。
阮筠既已看清了,便也看淡了。所以当沈鸳向她坦白的道“是我将你爹娘的事告知问邪,才引来祸端的”时,她尚能笑着摇摇头,语气平淡的反去安慰沈鸳,道:“即便不是你,即便没有我爹娘的原因,这场战争也早晚会来。”
沈鸳问:“你不恨我么?”
阮筠答:“若不是你替娘亲掩护,连那七年的团圆都是奢望。恨是要恨的,但该感念的我亦不曾忘。”她记得,那时沈鸳望向她一家三口时的目光中总隐约有分落寞与不甘的,而有时偷偷望向爹爹的目光更是复杂。那时她总着角的小脑袋想不来这些,可如今想来这一切正是因为——情。沈鸳待娘亲是真挚的闺中密友之情,待她是疼惜之情,待爹爹却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了。
既然她都想的明白,娘亲必然也是知晓的,但在她的记忆里,娘亲从不曾提及这些。是因为信任吧,娘亲一直坚信着,沈鸳绝不会背叛她。
沈鸳眼眶又有些红了,她望着问鹂的棺材道:“那年你爹带着七岁的你突然消失,无影无踪。阿鹂被罚在冰牢里面壁百年,我如何问她也不肯说出你爹离去的原因。再后来中天将军阮宁的威名传遍八方,我以为......我以为他抛弃了阿鹂,却是去搏他的前程去了。所以,我恨......”她已是泣不成声,哽咽难语。
“我知晓了。”阮筠有些于心不忍,沈鸳此举固然有错,可犯错是人之常情。何况沈鸳已委屈了百年,她心中的苦绝不比任何一个人少一分,这结局必然也不是她愿意看见的。
阮筠知晓,无论如何,沈鸳待娘亲的情从未变过,只是选择的方式出了错,伤人伤己。她握住沈鸳的手,轻声道:“沈姨,娘亲的心是和你一样的啊。她从未疑过,亦从未怨过你。”
这一声沈姨唤到了沈鸳的心坎里,她将阮筠搂在怀里,两眼的泪再也绷不住。
玄青的死讯传来的很快,他是自裁的,清河山被众多仙门团团围住,据说场面壮烈。
也是,清河殿的掌教,三百年前便成名的玄青帝君,此时也已鬓角双斑,可仍旧是傲骨铮铮的。他这一场豪赌输的干净,唯余最后一份骨气,便冲着清河边上的石碑一头撞上,口里说的是:“大计既败,死不足惜。玄青自问,修而为仙以来,万事皆以仙界荣辱为先!我仙族不可却步,时不我待,应借此机铲尽天下妖魔!吾亦吾血慰英魂!”
这话实在感人肺腑,阮筠能想象,围观的人落下的泪指不定能汇成一条新的清河了。诚然如是,二十四仙门又重燃起了求胜的念头,既然玄青以死谢罪,那所有的矛头便都指向阮宁和她了。
阮筠想的清清楚楚,阮宁更是明白,所以即便沈执归和沈鸳一再要她二人留步,她仍不能留。
流霞飞仙裙是一如既往的灼灼夺目,当阮筠和阮宁落在中天门前时,脚尖才落地,刀叉剑戟便一股脑伺候上来。
“放肆!谁敢对将军不敬?”一声怒斥如滚雷,持枪而来的正是阮宁从前的副将祝禹,单膝跪下时力道不轻,地都震了一震,他生的五大三粗,此时却红着眼眶道,“末将参见将军。”
阮宁将祝禹扶起,拍了拍他的肩:“祝禹,我已不是什么将军。”
祝禹生得是重情重义,脑子又是一根筋,非是倔强的道:“不,在末将心中,中天门的将军永远只有一个!”
阮宁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冷声道:“祝禹,我从前怎么教你的?军令如山,不可不从!现今中天门的将军是陆筌,而我是逃犯。”
“可是!”祝禹急的脸红脖子粗,额间的青筋都要爆了似的,一双眼中血丝密布。
阮宁只是同从前一般,沉声呵了一句:“祝副将!”
祝禹亦气沉丹田,大声答到:“末将在!”
阮宁望着面前的祝禹,隐感欣慰,僵硬的面色也有所松动,他道:“别忘了,中天门的责任。”
中天门的责任,简单而又沉重,压在祝禹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当然不会忘记,中天门的每个士兵都不会忘记。中天门,就是为了守护二十四仙门,为了守护同门而存在的。
素以铁血著称的祝禹,那个剔骨割肉亦不曾吭过一声的男儿,此时眼角竟落下泪来。他约莫是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近乎是嘶吼道:“是!”而后将长枪举起,直指阮宁。
一个是字,振聋发聩。此情此景,中天门千万个铁血男儿都不由得鼻头一酸,随着祝禹的动作,整齐划一的举起兵器。是军令,亦是对阮宁,应当说对他们心中唯一的将军——中天镇乾大将军的致敬。
“退下吧。”人群渐渐分开一条道,从中而来的三人皆着锦衣,当中的是陆筌,与他并肩的是陆老家主和东离帝君,不过盏茶功夫,周边的士兵便散了干净。
当先开口的是东离帝君,他面色沉如水,呵道:“阮宁,你可知罪?”
阮宁答:“我从军百年、征伐无数。期间军令百条自问无所犯,何罪之有?”
“你受魔女问鹂蛊惑,与泽渊联手,杀害老宫主、嫁祸玄青,条条状状罪不容诛!”
阮宁倒是面色无改,阮筠却已气得跳脚,指着东离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选择了坦然面对,她便知晓这条路不好走,但她从未想过,他们竟要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全扣在爹爹的头上。
是了,玄青帝君是清河殿德掌教,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一生从不曾言行有亏。而阮宁,娶了魔界问家的女儿,在众人看来已是大逆不道,最适合背这顶黑锅。如此一来,清河殿和长生宫的嫌隙便瓦解了,二十四仙门上下又可勠力同心,共御外敌了。
阮筠想的愈是清楚,冷汗便愈层层往外冒,望向陆筌的眼神中满是不安与惊慌。而陆筌却没有看她,漠然的将目光投向阮宁。
被诬陷的阮宁没有一句反驳,像是早已料到这结局,而那些满口胡言的还变本加厉,假做了一副慷慨怜惜的模样道:“鉴于你领兵多年,算是替我族立下不少战功,再者阮筠亦是我陆家的媳,但使你今日自裁,我等必不深究她的罪责。”陆老家主这番话是说给阮宁听的,眼神却落在了阮筠身上。
“我呸!”阮筠跳起脚来啐了一口,指着他们道,“想拿我挟制爹爹,你们也有这本事?少说的大义凛然,今日我算是看清了,你们口口声声的大义有多令人恶心!你们说妖魔是恶,殊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更是天下之耻!以护天下苍生的名头,带着伪善的嘴脸,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清高的皮囊里头却是一滩烂泥!”
阮筠说红了眼,气上头了,全身都在打颤。她忽然又想起那日唐棣与她说的话。原来陆筌娶她,不过是一步棋,为了要挟爹爹?她转眼望向陆筌,问道:“你早就知道?你早知道是不是!”意料之中,陆筌只是静默的望着她,没有开口。
“你娶我,不过为了手中多一枚棋子?”至此阮筠方从梦中惊醒,她身形摇摇欲坠,望着陆筌的眼已含满了泪,近乎是哀求般的问道:“不是这样的,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她想,只要他说了不是,她便会信,信陆筌仍是爱她深切,从前的蜜语甜言与耳鬓厮磨都是情到深处的不可自禁。
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却是这般绝情,像正月里一盆从头泼来的冰水,让人里里外外都湿了个透,冷的牙齿都打颤,几乎要结成一块寒冰。
分明伤人如此深,陆筌却能熟视无睹,平静的说出更残忍的话:“叛我仙界者,誓将手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