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落地,缥缈峰上霞光大盛,几乎将整座清河殿笼罩在内,更有百鸟朝凰、万兽齐鸣的异象。远远望来,仿佛一朵硕大的道莲落在清河山顶,于清风中徐徐展瓣。
数百年未有如此轰动之景,不由引得八荒瞩目。
霞光笼罩之下,清河殿众人几乎睁不开眼,好在有离得近的瞧清了因果,消息嗖的一下传开了——“崇明帝君在万卷楼中祭炼仙宝,似乎还受伤了”。
以讹传讹向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事,当风声传入阮筠耳中竟变成“崇明在万卷楼中祭炼仙宝,走火入魔了”。她当即飞身赶往万卷楼。
万卷楼屹立在缥缈峰之巅,有九转之高。第九层是历代掌教的闭关之所,设有极强的禁制,可如今竟被天雷地火轰成一地齑粉。
陆筌凌空盘膝,一身玄青长袍破烂不堪,玉冠歪斜,发丝散乱,没有半分颛顼陆家弟子该有的模样。他面前漂浮着一团金红的光晕,像一个小太阳一般刺眼灼目,使人不可久观、望之泪流。他的气息虽稍见紊乱,功力也似有所折损,好在从绵绵输出的仙力看来并无大碍。阮筠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掉下来。
怕打扰到陆筌,因而未敢出声,阮筠便在万卷楼前席地而坐,一等就是三日。
三日的光景一晃即逝,期间霞光渐渐收敛,北玄山的两只青鸾率先飞走,随后百鸟万兽皆散去,归隐云雾山林,而聚集在万卷楼前的人却愈来愈多,几乎将整个缥缈峰占满。
陆筌收功的一刹那,金红的色的光晕骤然散开,化作粼粼金光落下,那仙宝渐渐显露原形,竟是一件如朝霞般绚烂的赭红长裙并一条六尺长的藕荷色披帛 。袖口以石以榴红卐纹锦缎滚边,裙身并蒂莲花纹若隐若现,裙裾之上流苏摇曳生辉。
众人尚处惊讶之中,陆筌已睁开眼,摇摇晃晃站稳了身子。三月不眠不休,加之折损了五百年功力,即便是他也有些吃不消。可他仍旧一步步向愣在原地的阮筠走来,一挥手,长裙便飞入她怀中。
阮筠傻眼,四周围观的众人傻眼。
“聘礼。”留下轻飘飘的两个字,陆筌便随何戬而去,空留一山人惊得合不拢嘴。
唐棣本是立足于最前端,如今气恼的眼泪直掉,怒斥道:“让开!”推搡开身后挡道的人,一路横冲直撞走了。
“散了吧。”苍老的声音从清河殿中传来,不怒自威。众人知晓是掌教发话了,当即低眉敛目散去。
阮筠抱着怀中的裙子爱不释手,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愈发欢喜,自言自语道:“给你取个名儿吧,叫什么好呢......有了,就叫流霞飞仙裙吧。”
当夜,陆筌启程前往峨眉山,圣水十二分教之一正设立在峨眉之巅,有教主一人,十二护法,并教徒三百余人,传闻宁无由藏身于此。陆筌此行目的是以教徒身份潜入圣水教内,慢慢接触宁无由,设法引蛇出洞。
这无疑是分外危险的,若稍有不慎导致身份败露,必将引来大祸。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阮筠送别陆筌之后,也动身前往戮仙门。阮宁替她打开戮仙大门,再三叮嘱,这才放她前去。
踏过戮仙门,是一方充斥着浓郁灵气的崭新天地。兰芝瑶草铺地,琼枝玉树参天。湖水之澄澈宛若沉璧,几片翡翠荷叶随波逐流,飘零无定。此番景色虽怡人,但除却草木别无生灵,不由显得沉寂苍凉。
湖心处浓雾缥缈,掩映着白玉之台和通天建木。阮筠未涉足湖面,仅于岸边芳草地上盘膝坐下,合眼吐纳起来。
此间无春冬轮回,无日月日月更替,一旦入定,于外界变化毫无知觉,几乎与世隔离。
不知过了多久,阮筠虽是闭着眼,仍旧能清晰的瞧见身边的景色,以心观万物,愈发清晰,往常不可见的细微之处如今也尽收眼底。
一道天雷掠过,落入湖面,惊起怒涛汹涌。本就少的可怜的几片荷叶在雷劫之下碎成齑粉,唯有一片仅是缺了一口,于天雷之威下仍婷婷而立。
阮筠仍旧闭目而坐,丝毫不为所动。长久而来,她的意识渐渐归于混沌,心中所见之景也蒙上一层氤氲水汽。
隐隐约约,她仿佛听见一个女子嘟囔道:“你究竟要在这儿坐到几时?自从你来了,雷劫都频繁了许多。算了算了,反正你也听不见我说话。赶紧走吧,扰人清梦的家伙。”
略有迟疑,阮筠仍开口问道: “你是在说我么?”
那女子似是猛然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听得见我说话?”
阮筠点点头问道 “你是谁?”
“蕸。我叫蕸。”
“蕸啊……”阮筠轻声呢喃,心头浓雾渐渐散开,她的心神已飘荡到湖心,正见一片翠绿的荷叶上卧着一个身着黛色长裙的女子,“蕸,你是蕸么?”
“是。”蕸缓缓睁开眼,又惊又喜,“终于有人能看见我,同我说话了,我在这儿呆了几百年了,无聊了几百年了。”
虽说戮仙门是禁地之一,每年也有天骄弟子会在长辈的陪同之下前来修炼些时日。阮筠听得蕸的话不禁有些疑惑,微微皱眉问道:“嗯?”
“你也看见了,这戮仙门中虽灵气充沛,却因天雷肆虐,几乎没有生灵可以存活。我是湖中的一片荷叶,是这几百年间唯一苟活下来的生灵。因未道成圆满,仅有飘渺意识,未可化作人身,故而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感受到过我的存在。”
阮筠这才发觉,蕸的身躯的确如同虚影一般飘渺,她更觉疑惑:“那为何我能瞧见你?”
蕸亦觉疑惑,微咬红唇,半晌答不上话来。她起身,低眼去瞧湖面时,只见湖面上空荡荡的一片,竟不见阮筠的倒影。心中豁然开朗,蕸当即一拍手道:“我知晓了,见到我的并非是你的眼,而是你的道心。”
“道心?”
蕸慢慢闭上眼,轻声道:“嗯。往往数千成道之人中也难有一个成就道心者。道心乃至纯之念,可窥万物之灵。你放眼望去,是否可见草木之中朦胧光影?”
阮筠四下环顾,果然见团团光影藏身于草木之中,或大或小,或明亮或略显暗淡。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真的诶,这些是……?”
“那是刚刚修有雏形的草木之灵,还未曾开启灵智。”
“这样啊……咳咳”正与蕸闲话间,阮筠突然咳出一滩血,面露痛苦之色。她眼前陡然一黑,心中画面轰然破碎。
坐在岸边的阮筠猛然间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沐浴于天雷之中,原是方才道心出窍分神之时,天雷碰巧落在她头顶。
虽有流霞防身,仍有五成雷霆之力侵入,四下肆虐。阮筠连忙谨守心神,严阵以待。绵绵不绝的仙力与暴虐的雷霆之力争锋相对,隐隐有势弱之姿。
正当阮筠要坚持不住,三魂七魄隐隐欲破之时,湖心的荷叶竟开出一朵莲花,陡然飞来,没入她的眉间。
温润轻柔的草木灵气护住阮筠的魂魄,她这才一举将雷霆之力驱出体外。
历经天雷洗礼,经脉更加宽阔,周身仙力澎湃涌出,流霞翩跹,光芒如炬。阮筠眉间绘出六瓣莲花,赤若朱砂,隐隐有金光围绕。此时的她恍若九天玄女,巍然不可亵渎。
一坐十年,不问世事,终得不灭莲花护仙魂,于藏心湖边证道。
戮仙大门訇然中开,镇守在外的弟子见状,连忙赶至中天门。
立足岸边,阮筠拂袖一挥,纯净的仙力包裹着被连根拔起的荷叶朝她飞来。她能感受到,方才蕸已用尽全力,此时陷入了沉睡。
抚摸着手心的荷叶,阮筠轻声道:“你好生歇息吧,我送你出戮仙门。只切忌,勿失本心,不可为祸。”
走出戮仙门,阮筠目送着被金光包裹的荷叶落入云海茫茫之中,闭上眼,她仿佛听到蕸在说:“谢谢。”
阮筠恍然间想起,蕸开花之时一定美极了,可惜她全然错过。不知蕸会落在何处,是否会同其他荷叶一般入夏开花,谁又有幸一睹?
指尖抚上眉心莲花,她倏然笑了。
从今日起,那个不爱练功爱偷懒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长生宫中的妘姬仙子。
从前的青涩与稚气渐渐褪去,阮筠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分浑然天成的韵味,一颦一笑也不似从前那般张扬,竟添了娴淑沉静的气质。
阮宁这才发觉,她是真的长大了。从前在他膝头撒欢的小丫头,一眨眼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仙子了。他的手心再也掩不住明珠的光辉,笼中的雏鹰展翅,终究要翱翔于无边苍穹。
所以当阮筠跟他说想要下山去帮陆筌时,他只是略一迟疑便答应了,没有过多的嘱咐,只是问了一句:“近些年来筌儿似乎已混入圣水教中,音讯全无。天大地大,你上何处寻他?”
阮筠答:“有缘自会相见。爹爹,女儿去了。”她一步步走出中天门,月白色的冰绡迎风而动,蝴蝶耳坠与青丝一齐飞扬,眉间赤红的莲花渐渐隐去,腰间的胭脂剑铮然出窍,载着她破风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