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筠自从上次被陆筌一路抗回长生宫,一呆就是月余,唐棣日日将她盯得死死的,恨不得将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期间阮宁来看过她一次,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总不过“修行”、“规矩”之类的云云,反正她没用心听,转眼抛之脑后。再后来,阮宁又不见踪影了,连师尊都不知他此行何去。而陆筌也开始了不知期限的闭关。
他们身上的担子都很重吧?阮筠坐在树上发呆的时候常常在想。听闻魔君已然病重,即将逝世,其膝下仅余一子,生性潇洒放荡,最不喜争斗。师尊说这是一举攻下魔族的绝佳时机,二十四仙门近日正暗中筹谋。
若果真掀起战火,爹爹出身清河殿,如今身居中天门大将军,麾下将士三万,无疑是先锋之矛,必将率先奔赴战场。
颛顼陆家向来自诩黄帝嫡传之脉,视仙门正统高于一切,祖训乃“斩七情,破六欲,无欲无念,可破天下之大恶,留善世间”。陆家规矩之森严堪比皇宫内苑,醒于鸡鸣之前,盥洗梳掠必要一丝不苟。衣不可有皱,冠正身直。行则步履稳健,坐则腰骨正直,卧则平躺于榻。日饮清露以静心,夜沐月华以净身。万事以苍天之福为先,时刻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诸如此类的,不胜枚举。
陆筌生在陆家嫡脉,父母早亡,自幼是被作为家主来培养的。他三岁启灵智,始知世事,便开始习武。天资之卓越几乎骇人听闻。然而千百年前陆家虽盛极一时,修仙得道之辈无数,时至今日也渐渐式微,子弟稀薄。陆老家主深知家中局限,便将年仅七岁的陆筌送入清河殿,拜在阮宁座下。
清河殿中十年修道,仙骨大成,同辈之中无人可望其项背。未及弱冠,斩灵剑下已然亡魂无数,各路妖魔闻风丧胆。连素来严苛动的阮宁也对他寄予厚望,言“此子可争天命,此辈前程不可估量”。
陆筌的确不曾让人失望,一言一行丝毫无纰,日夜勤于修炼,不问外事,而今甚至闭了死关。
反观阮筠,她资质自然也是超然的,从某种程度上或许比陆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陆筌是时刻勤勉,而她是最爱贪玩闹事的,即便如此她也几乎与陆筌同时修得仙骨大成。
只是阮筠不喜打打杀杀,阮宁也将她护的极好,许她随心所欲,以至于她的佩剑至今未曾染血。比起剑术她更偏喜幻术,虽一度被认作旁门左类。
沐血狼烟、烽火连城,战争会有很多伤亡吧。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打仗呢?以讨伐魔族之名,以天下苍生立命,这样带来的鲜血与冤仇就是无罪的了么?阮筠无法苟同,可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算了,多想无益。她盘膝而坐,合眼吐纳起来。
枯燥乏味的日子总是过的很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快,因为生命漫长,所以对时光的流逝感到麻木。
陆筌修得斩灵诀大成,于中天门证道之事传来时,阮筠没有多惊喜,毕竟是意料之中。不过对于三日后陆筌晋位帝君之位的宴席她还是挺感兴趣的,毕竟可以溜出去玩。
中天门由来自二十四仙门的天骄组成,却又独立于二十四仙门之外。无论怎么说都是与二十四仙门连理同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修仙之人大多以入中天门为骄傲,阮筠却不屑一顾。阮宁也曾说过,中天大殿里压抑的是无尽黑暗,他不希望阮筠亦或者陆筌涉足。
可陆筌大抵是要去的吧,肩负着振兴颛顼陆家之重任,又是那样骄傲自负,视天下苍生为己任,他必然是要去的。要成为阮宁手中的卒,一步一步,甚至成为第二个阮宁。
宴会如期而至,就设在蘅芜峰之上的乾坤殿内,二十四仙门掌权者和年轻一辈的天骄齐聚于此。尊于上位者四人,清河殿、北玄山、长生宫三大仙门掌教与阮宁,余下皆分序按席而坐。
席间觥筹交错,尽是些客套话,听得阮筠索然无味,连面前的珍馐美馔、玉液琼浆都懒得看一眼。她颇觉无趣的捻着一颗青梅,目光四下望去,却不见陆筌身影。
时值初秋,蘅芜峰上光景无限。一株细嫩的槐树开了花儿,白嫩嫩的一片,像浮云一般在风中晃荡着。烂漫的阳光被花儿挡住了,将一片鸦青色的光影打在陆筌的脸上,他闭着眼,似是睡着了,连花瓣落在脸上都不知。
阮筠蹑手蹑脚的凑上前,蹲在一旁端详了许久,见他面色柔和,也不像往常一般总皱着眉头,她心中暗暗道:还是睡着了可爱些。
“看够了么?”
“没有。”阮筠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拿手臂枕着头,看着满树的槐花,“我的蜜呢?”
“蜜?什么蜜?”陆筌睁开眼,侧过脸去瞧她。
“槐花蜜!”阮筠气鼓鼓的瞪着他,“你闭关之前说好要给我酿槐花蜜的,你忘了?我可是有书信为证哦!你别想耍赖。”
“哦,我记得了,明日就去。”
陆筌答应她的事从不曾忘过的,阮筠一时有些委屈。敏感的捕捉到他面上的不自然,她翻了个身,一手撑着下颚趴在地上,偏头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没……”陆筌刚一张嘴,阮筠眼疾手快的将手中青梅塞入他嘴里,笑眯眯的问道:“怎么样,好吃么?”
“嗯。”
见陆筌神色自若,毫无异常,阮筠却如临大敌。
她面色沉下来,定定的望向陆筌:“那是青梅。”
陆筌怕酸,她是知道的,从前没少往陆筌的酒水茶水里掺青梅汁,他每每仅是尝了一滴,眉头都要皱上好久。
“到底怎么了,为何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愿同我说?”
泪珠在眼眶中转悠,似乎风一吹就能吹落一地金豆儿。陆筌知这大半是假的,毕竟她演戏的本领极好,往往说哭就哭,可仍旧有些心疼,稍微别开眼道:“没事,不必挂心。”
“没事没事没事!你和爹爹就会骗我!”阮筠的眼泪倒是没落下来,怒气却蹭蹭往外冒,“谁稀罕知道!”
他们总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固执的以这样笨拙的方式保护她,可是这不是她想要的啊。阮宁每每归来都全身浴血,陆筌也总是眉头紧皱,可还是跟她说“没事”。却不知她心里有多难过,又不想让他们担心,还得笑着点头。
阮筠气的不行了,起身转头就走。
“筠儿。”陆筌坐起身,一手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拉,她就落入他怀中了。水珠砸在他的手腕上,冰冰凉凉的沁到心底。环住她腰的手腕紧了紧,他将头搁在她肩上,低声哄道:“别走,是我不好。我不想你担心。”
“你不说我只会更担心。”
陆筌沉默良久,终于艰难的开口道:“你知道斩灵诀为何如此厉害,又如此难以习成么?因为斩灵需先斩情,斩俗世羁绊。”
阮筠身形微僵,只听他继续道:“练功之时会渐渐忘记一些记忆。小成之时,斩五感其二,七情其三。”
“你……舍了哪些?”
“闻、味。悲、恐、惊。”
“那大成又待如何?”
“封五感,无欲无念,舍七情六欲。得天之道,成就大罗金仙,妖魔望之生畏,天下无人可敌。”
一字一句落在耳中,砸在心头。阮筠只觉遍体生寒,她推开陆筌,仓皇逃出他的怀抱,指着他的手都在打颤,几欲不成声:“大罗金仙?那连人都不是!还能称作仙么?”
阮筠无法想象,斩灵决竟如此霸道凶残。渐渐忘记一些记忆?他说的轻巧,可忘情最终会连她一并忘掉吧?日后相见,竟要形同陌路么?
无情,要心何用?无心,非人,亦非仙。
无悲无恐,陆筌静默的望着近乎失控的阮筠,不知作何反应。他纵容心中疼痛,面色仍是漠然的,几乎要超脱于此间的漠然。
“不要再练了,别再练什么斩灵诀了好不好?”她声音哑然,颓然跪在地上,掩面低泣,“我不要你变成那样!”
陆筌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欲绝,毕竟除却假哭做戏,她真的很少落泪。将她揽入怀中,他蹩脚的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好,不练了,不练。”
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阮筠渐渐平静些,可神思依旧一片混沌,她小声抽泣着,喃喃道:“我会努力练功的,我要保护你和爹爹……我比你聪明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比你厉害的……”
“嗯,我知道。你累了,睡会儿吧。”
阮筠或许是真累了,才让陆筌的催眠轻易奏效,她手中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袍,似是魇着了,含糊不清的说着梦话。
凉风袭人,卷落槐花簇簇,恰似飞雪流光。
日落咸池,余晖洒下,天地间一片金红,看似祥和而又宁静。无人知晓,平静之下孕育着怎样的汹涌暗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