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印证李延昭的猜测,校场那边适时地响起了集合鼓。李延昭连忙带领众人将马匹牵回马厩拴好,而后与众人一齐奔回马都尉帐下集合。期间,广武军的骑卒们纷纷列队前来。马平集合毕,随即点过数,见得人已到齐,便领着这支队伍直向校场而去。
行不过半柱香功夫,校场点将台已是遥遥在望。众人只见得广武军集合带到的诸兵将将点将台下的校场围得满满当当。郡城来的一干官吏亦是集合立于点将台下,而点将台上,太守与广武军千人督杜杰昂然而立。两人身旁还站着一绯袍官吏,李延昭随队伍走进细看,却觉那官吏面生得紧,似乎是不曾见过。
马平带领着众骑卒走到校场,排在赵程志所领的步兵右侧。步卒方阵左侧,却是射声都尉孙建雄所领的广武军射声营了。看着属下的百余人列好队,并与赵程志所领的步卒方阵对齐之后,马平转身,直向点将台小跑而去。
李延昭看着马平规规矩矩地对点将台上的千人督杜杰抱拳道:“禀千人督,属下马平,领骑卒前来校场。应到一百零七人,实到一百零二人,五人养伤。”
平叛出征前,广武军骑卒有一百一十三人。然而已有五人或在险路上坠落山崖,或在之后的战事中阵亡。已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虽然这个损失对整支军队来说微不足道,然而李延昭听到马平报出的数字,仍然是感觉到心里堵得发慌。这五名骑卒,对整支军队来说,不过是千分之几,然而对于他们各自的家庭,无疑是百分之百的存在。然而如今,他们在战场上阵亡,他们的家人再也不会看到他们熟悉的脸庞,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熟悉的声音。除了他们悲痛的家人之外,还有谁能够记得他们也曾经存在过?还有谁能够忆起他们作为一个个渺小而卑微的个体,也有自己的悲伤和欢乐?也有自己在乎的人,有自己为之努力的事情?他们的人生轨迹,却将化作一封战报,然而这封胜利的战报上,可能不会有他们的名字,甚至于,连他们的存在,都会在伤亡统计之上作为零头而被抹去。
李延昭心中默默想着这些事情,不由得眼眶泛红。连马平连着喊他数声也毫无知觉。
“李什长!”站在李延昭后面的曹建伸手猛地推了推他:“都尉喊你!”
李延昭方才回过神来。举目望向马平,马平平视着他,却令他不由得一瞬间的失神。他赶忙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自嘲地说了一句:“风沙太大。怎么了都尉?”
马平对李延昭道:“台上那大官,是姑臧来的。待会若是宣布了对你的封赏,你得出列去谢守君抬举之恩,你可知否。”
李延昭静静地一垂头,道:“下属明白。”
虽然见李延昭神色恭谨,然而马平还是略有些不放心。不时回头瞅李延昭一眼。李延昭撇撇嘴,心道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哪会心里没数嘛。
却见台上那名自姑臧来的绯袍使者打开手中的一卷红绢,高声诵读道:“建兴九年,秃发部叛,陷我临羌,危我西平。广武太守辛翳,着即遣骑都尉马平,领兵赴援。及至西平,西平督军廖虎,亦遣属下骑卒,合兵一处,突袭贼营,计斩贼首二百二十七级。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献策水攻。骑都尉马平,遂领属下范廷、王卯、伍建斌诸司马,连夜筑坝,水淹贼军。分敌为二,各个击破。后于长宁县下,俘贼六千,贼眷万余。不世奇功,亘古未有!闻此捷报,吾心甚慰。擢升广武骑都尉马平,转任临羌县兵部督。赏万钱,赐锦缎三十匹。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屡出奇谋,平贼制胜。擢为广武骑军百人长。赏钱五千,赐锦缎二十匹。令居骑卒司马范廷,枝阳骑卒司马王卯,永登骑卒司马伍建斌三人,擢副牙门将,赏钱五千,赐锦缎十匹。接令之日起,即赴姑臧州治上任。广武太守辛翳,封令居县子,食邑百户。赏万钱,赐锦缎三十匹。出征将士每人赏钱一千,布十匹。望诸君戮力为国,再建新功!”
下面一干军士,闻得姑臧来的使者读完这一道封赏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李延昭这位什长,居然跳过队率一级,直接升任百人长。面上俱是艳羡无比。之前出征骑卒归营之后,众人听闻平叛过程,虽然惊愕,然而难免觉得众骑卒所言有夸大其词之嫌。毕竟数百骑卒,作用实在有限。然而此时听闻封赏令之中所言。出征的骑卒原先所讲的,竟俱是事实。便由不得众人不感到惊叹不已了。
封赏令读完,那名使者笑吟吟地向辛翳太守作揖道:“恭喜了,辛太守。”太守辛翳却也是连连拱手作揖道:“区区小事,何劳左司马亲自关垂。”两人客套了一番,见得点将台下,马平引着李延昭二人越众而出。点将台上太守辛翳,姑臧来的左司马,以及广武军千人督杜杰,纷纷整了整衣冠铠甲。
“广武军骑都尉马平,拜谢守君抬举之恩。”
“广武军骑都尉属下什长李延昭,拜谢守君抬举之恩。”
见得两人抱拳叩地谢恩,那左司马踱到台前,虚扶一记,对两人笑道:“二位请起吧,此次平叛,二位首功当之无愧。守君且看了援军主将宋督护与长宁、西平各地的奏报,对你二人屡建奇功那是赞赏不已。特地嘱咐我来此间宣读封赏令之时,将他的关照传达与你二人。”言罢这位左司马细细地审视了两人一番,点头道:“众人所言不虚,你二人果是我凉州俊杰。”
马平与李延昭二人道声不敢,随着这左司马的虚扶,站起身来。此时李延昭方才细细看到这位姑臧来的使者的面容。却见其面长,五官凌厉,眉长而锋利。颇有一番果决阴狠之色。李延昭观其神色,心下已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森寒冷意。
那左司马又与两人寒暄了几句,勉励了一番后,领过告身官印,马平正欲转身返回队中,却见李延昭对着点将台双膝跪地。马平正在心中暗道不好,李延昭已是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末将却有一不情之请,望千人督,府君,左司马予以恩准!”
这一变故却使得场中的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千人督与太守一时间竟慌了神,而姑臧前来的那位左司马,面色中已略现不豫之色。见状,千人督杜杰连忙出声呵斥道:“李延昭,你要干什么?难道守君给你的封赏少了,你心存不满吗?”
李延昭听闻,继续叩首道:“禀千人督,末将不敢。”
杜杰却是哂笑道:“那你却是有何不情之请,却非要在今日提出来?还不速速退下!”
李延昭猛然抬起头来,向着千人督杜杰、太守辛翳,以及姑臧前来的左司马阴元三人,亦向站在点将台前的一千多名广武军将士,大声地说道:“此次我部出征平叛,幸得天眷,又托守君洪福,方才得以顺利平定叛乱。然而此次,我广武军亦有五名同泽于平叛之中,为国捐躯。其余各县骑卒亦是有数十名骑卒同泽牺牲。末将惟有请求诸位大人,为阵亡的同泽们设祠祭祀,恤其遗属。从而令遗属孤有所养,阵亡将士含笑九泉,方显守君仁爱之心!”
此言一出,除却点将台上三位将官,即使是校场之中站立的千余将士,俱是讶异不已地盯着跪在点将台前的李延昭。千人督杜杰一改之前哂笑之色,辛太守抚须深思,而那位姑臧前来的左司马,亦是缓缓闭上双眼,沉声对李延昭道:“你且起来罢,此事容我等从长计议。”
李延昭闻言,却并未起身,反倒是继续叩首道:“小人恳请左司马深思。”
那位左司马随即睁开眼,凌厉地扫了一眼李延昭,随即却颔首而笑,道:“我已明你心意,回去之后,必会上报守君,你且自去吧。”
李延昭继续叩首:“左司马高义,小人永铭于心。望大人极力促成此事。则将士归心,上下同欲,国之幸也!”
左司马阴元,神色复杂地望了李延昭一眼,随即不置可否地说道:“你下去吧,此事我等自有计议。”
李延昭闻言,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又叩了个头,随即便起身,随马平回到队伍中去了。马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延昭一眼。悄声道:“你提的事,是好事,然而场合倒是忒不对劲了。”
李延昭淡然一笑,却没有说话,在队中静静地站着,直到千人督杜杰下令全军解散,各自回营。
马平带着队,心中却是时不时地想起李延昭的话。暗自将李延昭叫到一旁,对他道:“今晚我去找府君辞行,你便随我同去吧,有什么事要讲,尽管借此机会给府君讲。”
李延昭会意,却是长叹了一口气:“马都尉啊,此番一别,却不知得何日再见了。自来得广武军之中,时日渐久,然则唯有都尉提携栽培之恩,令昭等感激涕零。都尉此去,昭等该如何自处!”说着说着,竟已是红了眼眶。
马平见状,亦是黯然神伤不已。摇头道:“李延昭啊,我马某人在广武军中当了四年的骑都尉,派去养马之人无数。然却只有尔等养得像个样子。后来出征平叛,马某观你行止,谋算,无一不是上乘。当今这个小小的百人长,远不是你的终点。来日再相见,必不在马某之下。”马平说着说着,拍了拍李延昭的肩膀,道:“来日相逢,你我必把酒言欢,方乃人生之快事矣!马某与你也是一起共过生死的交情,切记!切记!”
李延昭忽然抬起头,畅快地笑出声来。伸出手与马都尉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