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有功将士的封赏,宴请有功将卒的这套流程走下来,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望着醉倒在主位上,放浪形骸的张骏,席间那些仍是清醒着的刺史府属官们纷纷起身,架起醉倒的同僚告辞退出。李延炤等见状,亦是纷纷跪地叩首,告辞返回。
宴席散去,内侍们开始收拾席间一应宾客所用碗碟等。待收拾完毕,留在醉醺醺的张骏身边的陈珍便挥了挥手,让内侍们退下。而后,陈珍便扶起醉意盎然的张骏,向内室而去。
进入内室之后,醉醺醺的张骏微眯着眼,扫视了一圈室内,见并无旁人。立时便挣开陈珍的搀扶,行至榻前坐下,一副清明神色,哪还有半分醉意?
陈珍见状大惊:“使君……”话还未出口,便见张骏哈哈一笑,抚掌道:“陈折冲切莫惊愕。此番饮宴,席间属官诸将所饮皆酒。而骏所饮,俱为水也。”
“孤在席间故作醉态,不过是想令一二知心之人与孤同往此处,议事而已。”见陈珍垂首不语,便出言问道:“今番西域克定,折冲觉之后当如何?”
陈珍沉吟片刻,拱手道:“谢主簿自往军中,兢兢业业,凡事皆率先垂范,之前虽为儒生,却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军需钱粮等,也皆置办妥当。于兵略也颇有见地。先前闻西域克定,曾与属下明言,此番当东拒胡虏,休养生息,万勿再起刀兵。属下闻之,深以为然。”
“哦?”张骏的眉头轻轻挑了起来:“谢主簿之意,折冲是觉赞同?”
“军国政事,使君自有明断。”陈珍垂首道:“然此番克定西域,年中已历大战三次。府库为之一空,加征的税粮也使得平民之家如今难以糊口。先前沃干岭一败,损兵折将,更是雪上加霜……”
“念及于此,属下斗胆谏言,敢请使君万勿轻动刀兵。如今护羌长史既已委任李定东,便可支给部分钱粮,派驻锐卒与之合兵一处,扼守令居,严防虏贼进犯。而西向经略商路,累积资财,便是来日引军东征,府库充盈,兵强马壮,倒也平添几分胜算。”
张骏点点头,而后方才醒悟陈珍仍是站着回话,忙指向一旁胡床,请陈珍坐下。陈珍躬身面向张骏,小心翼翼地行至胡床旁,而后规规矩矩地跪坐于上。
“折冲觉李定东此人,可信与否?”张骏见陈珍规规矩矩地坐定,方才口唇轻启,问道。
陈珍微微犹豫了一下,而后答道:“定东先前扼守令居,损失不小。使君是否觉其自筹军资,置办粮饷器械,是为不妥?”
张骏面有忧色:“吾闻定东清心寡欲,一心扑在军伍之中。媒人并非没有,广武、令居各地民女,风姿也算中上。而李定东却连家室都不娶一房。先前你我猜测李定东卖首之事,乃是为其个人聚敛财货。然此番灵钧台下,见令居一县之兵,便如此精壮彪悍,可见此人所图非小,想必先前所敛财物,也多半用于军中……”
陈珍拱手道:“使君所虑至为深远,定东聚敛资财,一不修房,二不娶亲。生活亦是单调朴素至极。若非将资财尽皆用于军中,实是难以解释。若其人果有反心,着实不得不防……”
他沉吟半晌,又抬头望向张骏,道:“属下素闻李定东与广武郡守辛翳、令居县令辛彦交好,若三人串通一气,心生不义,便是萧墙之祸。私以为辛彦尚可留驻令居。然辛翳则必调离广武。今宿卫编练已有小成,便请使君令谢主簿为护羌校尉府主簿,领军驻节令居。如此安排,便是李定东有什么二心,想必也束手束脚,难以施为了。”
陈珍的建议令张骏不由得眼前一亮。长久以来困扰他的诸多问题似乎就在一一化解之间。往日中,叔父与自己都颇为倚重的韩璞等人,统军作战的才能实在有些捉急。而现今冒出来一个能打的李定东,却又说不准怀没怀着什么别样心思。
张骏一直在纠结着将如何安置李延炤这颗烫手山芋。曾想将他调往州治,任自己府中属官。不意那些士族高门对于自己想要提拔寒庶卑流与之对抗的心思,早有觉察。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够容得府中有一个陈珍,已经是足够宽容。若再插个李定东进来,却是任谁也不会轻易答应。先前众正盈朝,找了个蹩脚借口强烈要求处死马平,也可以视作这些士族高门对于使君将重用寒庶卑流一事所引起的反扑。
而李延炤拔擢为广武郡府属官,出任令居军司马以来,处心积虑地累积资财货殖。无疑更令张骏深感不安。他已觉察到李延炤此人是一柄锋利的刀,不过这刀若是指向敌人尚可。张骏所虑,正是恐惧这柄刀有一日会指向自己。
陈珍也正是窥破了张骏的心思,提出由谢艾率新近重组编练的州治宿卫精锐,驻节令居。一来可增强凉州的边防实力,若虏贼再度北犯,广武一线已有充足兵力可阻挡敌军进攻。二来便是让谢艾牵制李延炤,并调去一名与李素无交情的郡守,最大程度上杜绝任何反叛可能。
张骏长叹一口气:“先公在时,孤曾顽劣不堪。那时承蒙先公恩泽庇佑,不知何为艰难,何为愁苦。直至今日,先公已然作古。事无巨细,都要孤一一过问,方知局面内忧外患,维持尤难。”
“使君也不必过虑。李定东自雍秦流亡而来,又非高门子弟,了无根基,一时若论其有二心,未免失之公允。属下妄测,其许是为归乡复土之念所驱,时时不忘先公之愿。若使君驱使得当,此人倒也是大有可为。”
陈珍一番宽慰话语,却也并未令张骏的神色轻松下来。他缓缓拿起桌上石砚,端详着道:“希如折冲所言。今后凡军国政事,若有疑难之处,还望折冲与孤答疑解惑。”
陈珍诺诺连声。而张骏的面上,不仅没有分毫释然,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些许……
李延炤率领诸将一路行回临时安置诸军暂住的宿卫营地。诸将之间皆是喝了些酒,又逢战功奖励,人人满面红光,得意不已。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逻宿卫,皆是用带着些许嫉妒的异样眼神望着他们。白日中令居县兵押送俘虏入城的威势,这些宿卫也皆是亲眼所见。陈珍领兵日久,早知凯旋归来的兵将最是骄横,因此特命城中宿卫军营为令居县兵腾了不少空房,饮食供应也极尽优待,免得这些大爷心生不满,在使君眼皮子底下搞些什么事情出来,到时候他与李定东都交代不了,大家面子上也须不好看。
诸将归营,便即各自回到自己营中,召集麾下兵将申饬一番军律,以防麾下兵众擅自出营,寻衅滋事,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李延炤今日喝的不少。虽然那种像醪糟一般的米酒没有带给他多少醉意,不过连日奔波,也已是困顿不已。躺倒榻上便沉沉睡去。
县兵在姑臧城中又留驻两日,随着封赏与赐予陆续到位,李延炤又受召前去面谒张骏。将手中官印换成张骏发给的护羌校尉府长史官印。队伍随之又陆续补充了些粮草,随即启程,踏上回乡道路。
此番征战西域,诸营中阵亡士卒合三百余名。因西域天气炎热,无法将之带回县中,便由将卒们一同择地将这些袍泽埋葬。而这些阵亡军卒的名册却皆已记录在案。回到县中,势必又要将这些名字刻成令牌与石碑,再送去忠烈祠中摆放。
李延炤心中已是计划好之后要做诸事。上次卖首的资财,经发放抚恤及之后打造兵甲器械,已是花费百万钱。仍余下百万钱,李延炤却是想划拨一部分,用作开设数间学堂,以供军中将卒遗孤上学所用。
念及这开设学堂之事,他不由得又想起课本的问题。一念及课本,便想到在历史上颇为神奇的活字印刷术。毕昇之前,之所以知识几乎被世家大族垄断,便是因为书籍皆是手抄或者采用一整块雕版印刷。手抄且不用说,效率低下,成本高昂。而雕版较之手抄,虽然进步不小,然而亦是面临着使用寿命、印刷内容的局限性,以及依然高昂的成本。
活字印刷术,在人类历史上都可谓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毕昇将陶土制成一个个单字的小字模,而后烧制变硬。之后只需将不同的字排列组合完毕,便可以在排好的活字板上刷墨,随心所欲地印刷各种书籍。这一发明可以说打破了长久以来的高门知识垄断,并使寒庶阶层的儒生、士子等,得以通过学习,渐渐形成文官势力,成为治理国家的中流砥柱。
向寒庶阶层,普罗大众普及教育,还有最为明显的一个好处,便是可以打消当下这种阶级固化严重的局面。士族高门之所以可以垄断着各条上升通道,便是因为他们知道,这年代的寒庶卑流根本读不起书。无法获取知识,自然不能与这些高门士族相抗衡。
不过文明在发展的道路上,总是会出现一些变革。今番在姑臧城中,李延炤不经意间登上营墙望楼,便看到他终身难以忘怀的一幕。在城北洪范门左近有一间大院,院中坐着不少儒生打扮的半大孩童。看样子便是一所学堂,只是这学堂与一般学堂还不大一样。其中的教师与学生之间,皆是用手语在沟通交流。
后来李延炤才知道,这所书院正是凉州首任刺史张轨命属官设立的。张轨晚年自己患了中风,瘫痪在床,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虽然自己仍有衣食供养,不过念及那些不会有供养的普通百姓中的聋哑人,便生出设立这一间特殊学堂的念头。
张轨的这一决定,使州治中每年多出一笔不菲的开支,来作为这间特殊学堂的经费。而这一举动虽然落到实处,却也并未引起士族高门多么激烈的反对。或许是这些自视甚高的士族家庭觉得,这些聋哑人对自己的利益与位置并无威胁,方才默许这所学堂延续道了现在。
李延炤生出这个想法,一方面是想为那些军中阵亡将卒的遗孤寻一条出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储备人才。毕竟如今他成为护羌校尉府属官已成事实,这个护羌校尉虽一般都是由凉州刺史兼任,不过张骏亲领此职,率军出征的可能性显然是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将来极有可能发起的收复陇西的军事行动,便多半由州治委派一名主将,代行护羌校尉职责。而谢艾与李延炤,一名主簿,一名长史,便势必作为副将从征。至于打下陇西之后寻得哪块地方来治理,并将之作为自己手中稳固的后方,现下还不是他能够操心的事情,只不过他却想到,若有那天,自己手中一定要有一二可用之人,不至于临了再抓瞎。
自姑臧返回县城,诸军又走了三日。而当三日后黄昏时分,李延炤领军出现在令居城北的时候,却在北门之外,看到了一脸焦急无措的廖如龙。
初见廖如龙,李延炤心中还有些奇怪。而廖如龙早已是飞马奔上前来,不待坐骑进至李延炤身前,已是滚鞍下马,声调中带着哭腔道:“属下疏忽,罪该万死,请司马治罪!”
李延炤见他神情模样,一种不祥的预感乍然涌上心头。他面色肃然地望向廖如龙:“可是小娘子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廖如龙跪伏于地:“属下有负司马重托……还望司马治罪,属下万不敢辞……”廖如龙话音方落,李延炤手中马鞭已是愤而甩出,正抽中廖如龙的背。
抽完这一鞭子,李延炤倒也是恢复了几分理智与清明,他从马上探身,一把拽起廖如龙,道:“起来,这里并非说话之处,且同我一起进城,再细细道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