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骏坐在灯火通明的刺史府正堂之中,抬眼环视着屋内一干刺史府属臣及左近各郡县府君县令等。面色逐渐阴沉下来,连同他望向四周的眼睛,颇有几分如刀剑般锋锐阴冷的意味。
首席上坐着的左司马阴元见状有些坐立不安。他时不时抬起眼观察一番张骏的面色。却始终未见张骏面上寒意有任何缓和。正待起身劝慰两句,却忽然听闻张骏冷冷道:“令居遭逢围攻,已逾七日。诸君不知可曾调兵遣将前往解围?”
张骏问话甫一出口,屋中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张骏见众人皆缄口不言,便愤而一拍面前桌案:“为何诸君皆不语?莫非独李定东一人困守孤城?”
堂中依然一片沉寂。张骏胸中火气在这种沉默之中愈发旺盛:“令居广武门户。广武乃州治门户!李定东苦心孤诣,独守孤城。然焉能持久?若令居陷,继而广武陷。不知诸君欲要护持我逃往哪里?是西海郡,还是敦煌郡?”
“明公息怒……”眼见张骏如此狂躁,跪坐在首位的阴元已是避席下拜:“前番州治精锐,连同张府君、辛府君所部,大半已折损在沃干岭一役。如今除去西平、晋兴等地。州中已是无兵可调……”
张骏闻言,愤而站起:“老贼!尔等家中个个都豢养数百乃至上千部曲家兵,平日中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端得是威风凛凛!如今国难当头,诸君还要韬光养晦到何时?”
他伸手指点着堂中众人:“诸君可曾打包行李,备好牛车?若需公庭调度,诸君尽管开口!公庭哪怕将自己的车调给诸君,也要助诸君一臂之力!”
阴元此时却突然猛地磕起头:“使君言老臣为老贼……老臣万难领受。自武公始,元已辅佐四代明公。若使君仍要称老臣为老贼,恕老臣无颜忝居庙堂之上……”
张骏厌恶地皱了皱眉:“阴司马老了。孤这就准你所请。从今日起,公可将一切事务移交别驾。便回乡荣养罢……”
张骏话音未落,堂上已然一票老臣避席跪倒,连连叩首。口称不可。扬烈将军宋辑道:“韩督护自陇西败归,明公都尚不曾责问与他,阴司马乃武公旧人,使君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张骏同样未等宋辑说完,便张口厉声道:“我自有分寸!阴司马身居高位,锦衣玉食,历代使君皆奉之膏腴。而阴公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退敌,不知再居于此庙堂之上,又有何益?”
说完,不顾阴元伏在地上,却渐渐铁青起来的脸,张骏又望向远在角落中的阴鉴:“阴公之弟鉴,与公系出同门。十一年时受命引军前往陇西。虽未取得大捷,在大劣之下,却仍率部全师而还!”
“不如,就将公之职位,交予令族弟鉴,可否?”张骏双手抱在胸前,神情玩味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左司马阴元。
阴元抬头飞快地与张骏对望一眼。随即很快便垂下头去:“明公求得良材,自可将朽木替下,愚下族弟出任左司马一事,愚下并无意见……”
张骏闻言,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望向阴鉴所处的那个角落。孰料阴鉴闻言,勃然变色,立即便跪地连连叩首:“使君错爱,鉴万不敢领受!还请使君收回成命,若使君执意如此,鉴唯有一死……”
张骏有些不悦,他如此一来本意是想用这种举动来迫使阴家自己出现裂痕。而阴家这一对族兄族弟,却远比他所想的要精明得多。一个当即应允,一个固辞不受。若非这是张骏精心设计的话,他甚至都会怀疑是这两人串通好,跟他唱起双簧。
“既然如此,孤便也不强求。”张骏望了望角落里的阴鉴,又低头看了看跪伏于地的阴元,悠悠道:“不过为何令居绝援,诸君总须给我个交代才好!”
望着沉默不语的众人,张骏心中一阵冷笑,而后自顾自开口道:“我已令平虏将军陈珍,率姑臧城中半数宿卫前往赴援!不知何人愿遣出自己部曲家兵,现下回家,没准还赶得上陈将军!”
张骏冷笑着道:“随陈珍前往破敌者,根据首级记功!所部斩级三百颗,晋一级官阶,食禄增五百石。斩级五百颗,官晋一级,赐钱十万。绢帛千匹,食禄增千石!而若斩级逾千,则我自会遣使报知朝廷,予之封爵!”
有晋一朝,凉州封公爵者不过张氏一门,乃是世袭的西平郡公。而其余封爵者可谓是寥寥无几。此番张骏提及封爵,对于这些属臣及各郡县官长来说,已是不可谓不丰厚。
众人眼前一亮,不过想到围攻令居的刘胤所部,曾是击败过韩璞的存在,内心不自觉又流露出几分畏怯。张骏将众人表情神态尽收眼底,心下暗自冷笑一番。
“诸君可放心前去,斩级数足够,我则必兑现承诺。”张骏悠悠道:“平虏将军陈珍挂帅出征,众位还有何可虑?”
张骏的这一番蛊惑显然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众人听闻他所言,俱是起身告退,准备商议商议,调动各家人力物力,而后从征,来试图搏一搏这天大的富贵了。
张骏起身,谓左右内侍:“州中士族之家,皆蛇鼠一窝。若听之任之,此去定无法建功,反倒内讧不止。你二人可携我佩剑前往军中。告知陈平虏,若各家集众前来,他可行使主帅之责。若有胆敢不听军令者,可用此剑立斩!”
望着内侍抱着剑退下。张骏面上总归是松了口气。起身望向背后绢帛绘制的巨幅凉州地图上令居的位置,又蓦然忧心起来。
“李定东,不知你可撑得到陈珍到达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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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令居西门后方山上,一支军队正潜伏着,领头之人攀在一棵树上,手执钢刀,腰悬弓矢。向火光冲天的西门观望了很久。不多会,树下行来两名将佐,仰头向树上望去。见树上之人一派急切神色,忙拱手道:“司马,不知此番来此赴援,可是已有定计?”
树上之人闻言,纵身跃下,透过树丛间传来那刺目火光,早将城头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扭头对身后之人道:“我观西侧城头,显然已被虏贼所据。城上城下约莫百人规模,如若强攻,必然损失巨大。”
顿了顿,那将佐又望望山脚下,淡淡道:“西门吊桥吊索已断,城门仍未拉上,可由骑营率先冲击。冲入之后,便四处邀击虏骑。虏贼反应不及,则余部同时自此处冲入,当可击破正面守备之敌,继而或据守西门阻敌,或结众入城营救。以城门为凭,我等皆进退有据。”
那将佐听着城中愈发微弱的厮杀声,面色急切地对身后诸将道:“不可再等了。请诸位率部出击吧……”
众将抱拳领命,而后风一般地前往自己部属所暂居之处,随着山中此起彼伏的竹哨声,诸军皆起立持刀枪弓弩等而行。正当被安排先行出击的百余骑卒自山脚下谷地向西门处冲去之时方才发现,面前正有一支逾千的敌军步卒自城外缓缓行入西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先的骑卒百人长未及决定是冲击还是停下,他所率这百人多规模的骑兵已是各持刀枪,一头扎进入城的敌军阵中。敌军面对这等突然袭击,正是猝不及防。孰料这些骑卒也至为凶残,一入阵中,便各执刀枪等奋力向着敌军砍去。
敌军突然遭此突袭,登时大乱。这些人经过最艰苦的战斗。本已是疲惫不堪。此时进城也只不过为早些占据令居。终结城内凉州兵毫无必要的抵抗。然而侧翼突然遇袭让他们心生恐惧,不少尚未被波及的人纷纷跑到一旁自发地结成紧密队形,准备应对这些突袭的骑卒紧随其后的冲锋。
就在此时,正对西门的山上也响起一片喊杀之声。众人定睛望去,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数不清的凉州兵正望他们扑来,这一举动,无疑大大增加了这帮疲惫不已的赵军心理崩溃的速度。
援军尚未与这支敌军接阵,敌军士卒已是纷纷向着来时的路奔逃回去。前军遭逢骑卒冲击的敌军兵卒,在匆忙组织起来的抵抗被冲击的骑卒快速击破之后,便慌不择路地向城内逃去。骑卒们紧随逃亡的敌军追入城内。一路上,只见骑卒各执刀枪,奋力砍杀着四处奔逃的敌军士卒。而城头上稀稀拉拉地落下的箭矢,虽也给骑卒造成了部分伤亡,却不足以动摇这些杀红眼的骑卒。
眼见通往西门前的道路上已无多少敌军阻挡,援军便在各将佐的率领之下纷纷向西侧城门杀奔而去。城上城下驻守的敌军骑卒不过百来号人,面对这支援军的猛打猛冲,当即便有些支持不住。援军将领率部自城内阶梯,踏着双方士卒的尸体攻上城楼,与城楼上据守的敌军骑卒厮杀在一处。
先行冲入城中的骑卒已追至各个街道,眼见这部骑卒越追越远,领头那将领吹响数声长哨,半刻左右光景,这些骑卒便相继回到城门附近。不少人手上、马前及枪杆上都挂着敌军首级。城楼上的厮杀依然持续了两刻有余,在数百名龙精虎猛的士卒攻击下,城楼上留守匈奴骑卒的反抗,也终归是越来越微弱。
西门失守的消息很快传达到率部继续往城内攻击的杜子明耳中。他得知西门失守,当即便大惊失色。他率领的这部骑卒向城内的攻击,也并非一帆风顺。
自西门入城,一直到军营大约有三百余步远,杜子明所率的部众几乎可说是长驱直入。然而当这部匈奴骑卒行至军营附近时,他们便开始受到有组织的顽强抵抗。起先是街头出现成群结队手持长枪阻挡他们的令居县兵。沿着街道冲在前面的骑卒们遇到这些突如其来的抵抗,纷纷落马。回过神来的后队骑卒们纷纷拉开距离,使用弓箭向这些在黑暗中顽强抗击的令居县兵射击,并由一旁的各条巷道进至防守方的侧翼,方才击溃了数波县兵的顽抗。
击退了街垒上这些顽抗之敌,杜子明率军进至敌军军营,并最终将这座军营包围。当他所部匈奴骑卒发现军营旁的工坊中那些敌军伤兵及少量据守的部队时,一场血腥屠杀不可避免地降临在这些伤兵头上。
军营正门处,杜子明麾下的骑卒正冒着望楼和营墙上密集的箭雨向营墙发起进攻。而在营中据守的这部令居县兵,面对敌军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也全然顾不上其它。杜子明麾下的匈奴骑兵踹开工坊的门,随即便发现躺满一屋子的伤兵。据守在其中照顾伤员的两什士卒见到敌军来到,各自拿起武器奋战,试图尽到自己最后一分职责。
近百名匈奴骑兵很快便相继涌入工坊中。工坊中留守的两什士卒的抵抗,犹如黑夜之中的荧荧之光,很快便被汹涌而入的胡尘所淹没。一名匈奴百夫长将刀从面前的令居县兵身体中抽出,而后抬眼望向坊中其余的伤员们。
他缓缓走到屋檐下一名已失去左臂的伤员跟前,用刀尖缓缓地指向他。这位百夫长本以为对方会畏怯,甚至恐惧。直到他借着屋内依稀燃起的烛火,看到面前的伤员抬起头,一脸不屈地望着他。伤员的右手上还握着半截断箭。
百夫长一愣神的功夫,那伤员右手已是握住半截断箭,一跃而起直向他前胸插来。说时迟,那时快。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积累下来的经验以及敏捷的反应救了这位百夫长。他本能地一侧身,闪过了那位伤员的攻击,而后右手疾如闪电,刀身已没入那伤员胸膛。
“杀,杀光他们!”百夫长扯着嘶哑的嗓音吼道。一旁待命的百余骑兵纷纷冲入工坊,向着在坊内外躺成一片的伤员们举起了屠刀……
一时间,工坊中嘶吼声、喝骂声、惨嚎声络绎不绝。这单方面的屠杀一直持续了约莫两刻钟之久。及至最后,工坊中除了这些匈奴骑兵宛如野兽般的喘息之外,已是再无人声。浓烈的血腥味随着夜间的微风扩散到了街面上,指挥部下攻击营墙的杜子明,也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