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周士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守在旁边牧锋见周士奇如此豪胆,已经抽刀在手,便要上前,孙伯纶摆了摆手:“牧锋,这可是周大人,你莫要造次。”
“便是巡抚大人也得懂规矩守法度,此间可是侯爷的府邸,容不得放肆!”牧锋收回刀,冷冷的说道,他的话语意思很清楚了,今时不同往日了,孙伯纶已经贵为侯爵,位列超品,不再是那个需要照顾周士奇这位巡抚大人颜面的寻常武将了。
周士奇的脸色当下便难看了起来,孙伯纶道:“周大人是本官的亲戚,又是长辈,用不得那么客套。”
主从二人一唱一和,把兴师问罪的周士奇弄的没了脾气,坐在了椅子上,生着闷气,这个时候孙伯纶才发现周士奇拍在桌上一物。
孙伯纶拿起一看,那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纸张,却只有一半的盖印,却可以看出是陕西巡抚衙门的官印,上书:圣德超千古,皇风廓九围。还有几行小字,大意便是凭此‘引纸’前往花马盐池巡盐御史衙门领盐一小引(二百斤)。
“这.......这是盐引?”孙伯纶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林天奕接过来一看,说:“这可不是幕府开的。”
事实上,孙伯纶为了准备对东虏的战争,已经通过商队大规模向前线的宣德、集宁、兴和等三城囤积粮食、武器和各种战争用的物资,便是仿效大明开国之初的开中法,让商人把货物运抵,换取盐、卷烟等一定数量的紧俏商品。
虽说这法子是大明开创,并有‘有明盐法,莫善于开中’的赞誉,但是与大明其他善政一样,无论如何也经不起特权阶层的腐朽和侵蚀,从正德年间开始,皇室藩王、宦官、勋贵便开始奏讨盐引专卖,称之为占窝,成化年间便已经成风气,最终随着奸商与权贵勾结,通过掺假、虚出潼关等手段,让开中法走上末路,而成化年更是出现了大规模的武装走私,彻底宣布了开中法的死亡。
到了弘治年间,开中法十无存二,最终被取缔,从此以后,商人都是把银纳入盐运司,便可得盐。
一想到开中法已经消失了一百多年,却被孙传庭从故纸堆里重新翻出来,孙伯纶就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毕竟孙传庭是陕西藩台之主,主政整个陕西,而花马盐池也在陕西境内,理论上,孙传庭是有开盐引的权力的,然而,孙传庭这么做便是把北府向内地走私食盐的利益,切下了陕西这一整块来。
“这......这应该算是抢劫吧。”孙伯纶苦笑道。
林天奕道:“这可比抢劫还要暴利。”
要知道,开中法原本是把官府所需要的粮食运到某处,然后持官府盐引前往盐产地提盐,再往销售地销售,这三个过程称之为报中、守支、市易。而孙传庭只管第一步报中,从商人那里得到粮食,然后让他们去周士奇那里提盐,好比收客人的钱,卖旁人的货,简直就是无本的买卖,确实比抢劫还要赚钱。这也难怪孙伯纶满脸苦涩,说起来,自从来到大明,他的作风一直强凶霸道,都是他抢劫别人,何时被人抢劫过呢。
“这个孙白谷,刚来的陕西的时候,端庄有礼,为人和善,想不到竟然干出这般阴险之事,本官定要上书朝廷,好好参奏他一本!”周士奇气鼓鼓的说道。
被孙传庭这么一闹,周士奇管理的花马盐池什么捞不到,白白外往放盐,妥妥的赔钱买卖,这盐场可是有周士奇一股的。
孙伯纶笑了笑,说:“我真是忙糊涂了,竟忘了给周大人奉茶,来人把允曜从江南送来的龙井茶拿来。”
待安抚下周士奇,孙伯纶道:“周大人切勿如此呀,您好好想一想,这件事要闹到朝廷里,最后是什么结果呢?”
周士奇当下叫道:“当然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从根子上讲,此事错在延绥一方,不仅把盐业课税留作己用,还有朝廷公器为塞外私盐做掩护,虽说做的天衣无缝,却也经不起任何推敲,既然每年从花马盐池能放出三十万引的食盐,怎么孙传庭开了五六千的盐引就受不住了呢?
周士奇更是明白,北府和朝廷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一片遮羞布了,如果被自己一闹,双方都不会扯下这块遮羞布的,在内阁和天子都有意限制北府发展的情况下,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有人出来当替罪羊,如果孙伯纶不死保自己的话,那这个替罪羊肯定不会是旁人了。
“孙大人,你的意思是......这是朝廷的意思?”周士奇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孙伯纶摆摆手表示不清楚,他说:“是不是朝廷的意思我也不甚清楚,但有一点,朝廷肯定是乐见此事的。”
从抄家晋商之后,北府与朝廷的对立越发的明显了,只是双方还保留一定的克制,孙伯纶不想惹是生非,杨嗣昌也不敢真的动孙伯纶的核心利益,顶多限制其在大明的扩张罢了,而孙传庭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占着大义法律的名分,又不用付出什么,杨嗣昌自然乐享其成了。
一想到有朝廷和内阁掺和在里面,周士奇理智了很多,他坐下来,细细思索,问:“孙大人,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孙伯纶道:“很简单,把花马盐池交出去也便是了。”
“这......这怎么可以!”周士奇连忙叫道,花马盐池出产的食盐数量并不多,但却是塞外私盐最好的掩护,每年从这里流入中原的私盐周士奇都有分润,那可是每年三十万的利益啊。
孙伯纶笑了笑说:“花马盐池不过每年五万石的产出,连胡洛盐池三分之一都没有,更比不上吉兰泰了,送给他孙传庭又何妨,无碍大局。”
他当然知道周士奇的私心,说:“周大人,北方又不只有花马盐池,河东盐池为我们打掩护更合适,张守华这位山西巡抚和我们交情不浅,晋商的事上没少出力,我正愁没法子和他加深一些感情呢。”
“当然,我们是亲戚,也是老朋友了,自然也不能让您吃亏,大堂兄在山东开辟了不少茶田您可以参一股嘛,龙城的铜矿也开始出产了,我可以让淑济让你一股,也就能弥补损失了,如何?”孙伯纶微笑说道。
周士奇瞬间眉开眼笑了,郝家的那些茶园倒不算什么,关键是漠北的铜矿,在缺铜的大明,那玩意挖出来,无论是制铜器还是铸炮都是很大的利润,更不要说幕府已经开始铸造银圆和铜圆,用量极大,简直就是一株现成的摇钱树啊。
“这.....怎么好意思呢。”周士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孙伯纶微微一笑说:“孙传庭那边还仰仗着您去疏通呢,若是不同意,我这个晚辈就不好求您办事了。”
周士奇也不假装矜持,笑嘻嘻的说:“快快说,需要我做些什么?”
孙伯纶满脸正色,示意堂内的无关人等都出去,坐定之后说:“周大人要代表北府前去与孙传庭谈判,我们可以出让花马盐池,并且不在延绥以南和固原以东的位置发售私盐,但孙传庭要保证,不得阻塞我们通过陕西通往西域、乌斯藏、四川云南和湖广的盐路。”
“孙白谷可是头倔驴,满脑子都是迂腐思想,可不一定会同意。”周士奇有些为难的说道,实际上孙伯纶的条件已经很宽厚了,让出了巨大的利益。
孙伯纶笑了笑:“周大人可以动用一下老关系嘛,李文忠是咱们老朋友,是个懂权衡的。如果他不同意,你告诉孙传庭,花马盐池仍然是他的,但我会让盐贩子以市价一半的价格在陕西各地倾销私盐,而且把招兵旗树到固原、甘肃、临兆去!”
周士奇冷冷一笑:“有你这话,由不得他不同意。”
二人心里都是明白,孙传庭在陕西的举措多半是私下决定的,目的就是聚拢更多的钱粮来编练新军,而孙伯纶的两项报复措施,一让他得不到盐税,二让他招不到好兵,没有钱和兵,谈什么编练新军呢?
周士奇最后心满意足的走了,牧锋看了一眼,说:“将主爷,这厮真是贪得无厌。”
“牧锋啊,人无癖不可交,周士奇虽然贪婪却已经是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者说,周大人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他之所以这般气急败坏,主因是花马盐池是他一手所建,就像自己的孩子生生被人抢去了,如何舍得呢?”孙伯纶淡淡说到,又躺回了床上。
林天奕轻声说:“大人,孙传庭来者不善啊。”
孙伯纶颔首苦笑:“是啊,这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林先生,你和卫辰符商议一下,开始迁移陕北的产业吧。”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林天奕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早晚会有这一天,此番还只是孙传庭一人所为,已经尝到了甜头,等朝廷回过神来,再扔几双小鞋过来,难道我仍然退步吗?”孙伯纶无奈的说道。
“绥德的煤铁和军械工业尽数迁到包头,那边的几个农庄便作为产业分给工匠吧,水力纺织等手工业则往归化城一带迁徙吧,反正大黑河上的水坝马上也要竣工了。”孙伯纶想了想,吩咐道。
“那宁夏和延绥的棉田、烟田呢?”林天奕问。
孙伯纶当即说:“棉田不用管,他孙传庭不想陕西百姓受冻,就不会动,至于烟田,流转给我们延绥的军卒吧,也收些现银上来。”
孙伯纶并不害怕棉田,这些棉田的主人不是缙绅就是各镇的军头、军官,即便是孙传庭处理了他们,接手棉田的人面对厚利也会继续种植,而烟田则违反了朝廷的禁烟令,但孙伯纶又不能放弃,毕竟卷烟的利润已经仅仅拍在盐业和粮食之后了。
当这些烟田流入延绥军卒手中,成为他们的产业,孙传庭自然没了法子,且不说有孙伯纶护着,光是延绥兵在这几年立下的功勋就足以让孙传庭投鼠忌器了,一个不慎,引发哗变,不仅陕西大乱,连江南一带的郝允曜也会跟着起事,孙传庭或许不怕死,但可不希望大明再遭一次变乱。
“看来我对局势的估计过于乐观了,或许我们与朝廷的关系无法维持到新军编练完成了。”孙伯纶喃喃说道。
“那怎么办?”林天奕问道,他很明白,孙传庭的试探会引来后续的反应,朝廷会钝刀子割肉试探孙伯纶的底线,不涉及核心利益的情况下,孙伯纶都可以忍,但并不代表北府所有人都能忍,毕竟北府的市场在大明,朝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削弱孙伯纶用血肉堆砌起来的威望和信用。
孙伯纶无奈的摇摇头,说:“看来要提前和清国决战了,只有消灭八旗,占据辽东,我们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到时候,无论是谁,无论大明如何,都是不怕了!”
“传令下去,让理藩司挑选三十个扎萨克向东迁徙,幕府要加快向宣德转移物资,以作军用,另外,告知老徐和也先,把漠南常备军扩充到五万人!所有一切要在十八个月内完成,崇祯十二年春,我要与皇太极决一雌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