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平阳府。
杨鹤的驴车行进在沿着汾河河堤修筑的官道上,已经是六月中旬,又值大旱之年,太阳炙烤的大地如蒸笼一般,然而东风吹来的水汽与河堤旁的高大柳树,为杨鹤的车驾提供了不少的阴凉。
驴车两侧有着二十余骑,本来他们要沿着直隶南下,进入河南再到袁州,只是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洪承畴正在直隶大剿流贼,地方皆不安靖,才改道山西南下,即便如此,因为大旱与蝗灾,山西也是饿殍遍地,到处是流民贼寇,所以负责押解杨鹤的锦衣卫都是换了便服。
饶是如此,七八名锦衣卫也没法保证其安全,好在出京不久,便有原先总督标营的十几个精卒前来投效,一路护送南下,杨鹤心知这是儿子杨嗣昌的安排,欣然接受,一路南下,但见灾民遍地,杨鹤不由眉头紧皱,但是他门生故旧很多,沿途倒有不少人照应,衣食倒是无缺。
离平阳府还有七八里路的时候,就要下河堤,那下坡口有一长亭,掩映在柳树枣木之间,此时却乌泱泱站了近百人,在前几人俱是身着长袍,戴高冠,手持折扇,甚有书生之气,只是一个个年纪颇大,最年轻者也有三十余岁。在他们之后是几十个家奴,手持棍棒,驱赶着想要到树下纳凉的流民。
见杨鹤的驴车下了堤坝,众人顾不得天热,纷纷上前,整理好衣冠,为首一人亲手从驭手手中夺来缰绳,牵引驴子到了路旁,放躬身下拜道:“学生张守华,见过恩师。”
驴车上的帷帐打开,杨鹤从里面钻出,那张守华上前扶住他的臂膀,才下得车来,杨鹤见到张守华,不悦说道:“老夫获罪于天,已是罪人,怀远为何如此不爱惜羽毛?”
那张守华轻声说道:“大乱之世,流贼四起,恩师无粮无饷,麾下尽是跋扈之将,亦能独支陕西乱局,已经是天下臣子楷模,如何称得上罪人,再者说,学生身受恩师厚恩,恩师落难,学生官卑职小,无法昭雪恩师冤情,若不趁着恩师经过平阳之时孝敬,真真是没良心的了。”
说这话,他招了招手,便有家奴捧上银钱送给杨鹤的护从,锦衣卫的总旗本就是在京城见过世面的,一路行来,这样的事情也有不少,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收了银钱,便离的远了些。
“你身为平阳知府,有守土之责,正直流贼横行,不该抛却衙门公事,迎接私人呀。”杨鹤拍拍他的手说道。
张守华微微一笑:“多谢恩师提点,流贼之事,学生早有计较,如今平阳府可谓固若金汤,莫说左近只有些乡野乱民,便是那高迎祥来了,也破不了平阳。”
自出京城,中原各地都被流贼祸害,各地守官无不风声鹤唳,一怕死于流贼之手,二怕为朝廷怪罪,而张守华是自己一手提拔,也就是中上之资,怎么如此不怕流贼?
这时张守华引着杨鹤进了凉亭,待家仆送上酒肴,宾客坐定,才解开谜底。
自从崇祯四年,不断有流贼从陕西窜入山西为祸,在崇祯五年,这一情况更加严重,三十六营横扫山西各州府,攻城略地,三晋震动,平阳也屡次被围困,平阳最终无恙,多因此地处于汾水之滨,自古便是膏腴之地,往年天灾不重,辖地百姓还能自饱衣食,而平阳府还有河东盐池这等财税源泉。
有钱、有粮,每次流贼围城,张守华只需把左近百姓迁入城中固守待援即可,流贼无计可施,只能撤退。
只是,往年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流贼在中原这几年积蓄了极大的力量,攻下无数州县,吞并大量的官军、溃兵,对于攻城渐渐有了自己的心得,此次流贼三路袭来,朝廷大军被堵在直隶、河南,张守华不敢怠慢,早就准备城防之事。
只是天灾人祸,夏粮是收不上来了,张守华却从当地缙绅、富商手中支借了不少粮饷,不仅把城中主军、客兵粮饷补齐了,还从流民中招募了五千丁勇助守平阳,城中存粮也供全城百姓吃用半年,有这些布置,张守华也就豪言平阳固若金汤了。
“平阳缙绅如此开明?”杨鹤不敢相信的问道,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在各地当过官,对于缙绅的德性最为了解了。
张守华冷冷一笑:“都是些蛀虫罢了,若非学生拿平阳三年夏税做抵押,他们如何肯借?”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怀远虽然孟浪了些,却也是为了平阳百姓,如此妙法,堪称上策。”杨鹤赞叹道。
张守华道:“恩师误会了,这法子不是学生想出来的,是从前绥德知州,现延安知府周士奇,周大人那学来的。”
“周士奇?”杨鹤还记得这个名字,他在三边总督任上的时候,还见过那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典型的贪官污吏,无能之辈。
张守华见杨鹤不信,压低声音,说:“不瞒恩师,周士奇泛泛之辈,岂有如此大略,学生打听过,这法子是名动三边的良将,游击将军孙伯纶的谋略。”
其宾客听得这话,出言附和:“便是天子称赞其万夫不当、卫所表率的孙大人,那时他还是守备,如今已经为一营之首,入卫山西了。”
杨鹤脸色微变,他万万想不到,当初自己视为蝼蚁小官的小人物,如今竟成了如此大势。
杨鹤满脑子里都是孙伯纶之事,想着想着不由的呆了,张守华连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最终张守华轻拍杨鹤手臂,杨鹤这才还醒,张守华却是一脸苦楚,道:“此番流贼肆虐山西,恩师便先在平阳安顿下来,只是.......只是........。”
说着,竟然眼含热泪,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杨鹤知道这只是惺惺作态,却未点破,反倒问:“怀远这是怎么了?”
张守华忙道:“学生在平阳所作所为,不合朝廷法度,想来不久就会怪罪下来,那时便无法侍奉恩师了。”
杨鹤微微一笑,说:“若怀远能保住数十万百姓,便有大功于朝廷,细枝末节的事情,督察院当不会揪着不放。”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出了一口气,张守华也是擦泪道谢,杨鹤这个论戍罪官当然没法一言九鼎,但其子杨嗣昌可是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又蒙圣恩,很快就能执掌督察院,有杨鹤帮着说一句,自己那点事情,还不是烟消云散的嘛。
解决了这个事情,平阳官僚都是欣喜,待吃完饭,日头已经不毒辣了,张守华让人送来轿辇,侍奉杨鹤上了轿辇,向着平阳北门而去。
到了北门,人声鼎沸,杨鹤透过帘子看去,便知道是想要躲进城中避战祸的灾民,然而张守华也是下了苦功夫,此时正有两个千总维持秩序,所有人沿着城外羊马墙排队,若两翼铺开,只开一个门洞,缓缓进城,还有士卒抽查,虽然嘈杂无比,却颇有秩序。
“老大人,张知府的人让咱跟着知府大人的轿子,单开一个门洞进。”锦衣卫的沈总旗,上来说道。
杨鹤微微点头,示意跟上,眼神瞟过一旁排队的百姓,忽然警醒,他发现百姓之中杂有七八辆大车,相互间隔不到十步,押车之人俱是强壮的汉子,满脸凶狠,其脖颈、臂膀上多系有白布,杨鹤剿贼多年,深知流贼诸多手段,这些汉子怕就是流贼,藏在百姓直中,企图抢夺城池的,若任由他们进城,那些大车自会堵住城门,便是守城官兵反应过来,也难以关上城门。
“快,告诉张知府,让他底下千总控制入城人流,那些大车,必须隔着一刻钟,放入一辆,快去!”杨鹤低声对锦衣卫喝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