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嵘想着,不知不觉看着乔南期看了好几秒。
他在出神,可说到底还是直勾勾地望着乔南期看了一会,这样的目光本可以让乔南期轻而易举地心猿意马,可是此刻,乔南期关注着他的伤口,竟是错过了。
乔南期看着那伤口,险些被愧疚淹没。
赵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轻视、忽略,连对方落下了胃病的病根都不知道。现在赵嵘和他分手了,他明明告诫自己,待在赵嵘身边让赵嵘开心就好,可他连这点都没有做到。
倘若下次赵嵘再受伤……
不,不会有下次。
他不能再让赵嵘受伤。
“赵嵘……”
乔南期想着,下意识便说出了口:“对不起。”
赵嵘一愣。
他感受到乔南期落在身上的视线,跟着低头,看到了纱布被扯开,露出还未愈合的伤口,纱布内侧显着红。
他才意识到乔南期在对不起什么。
这一回,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四两拨千斤地撇开这个话题。
他以往总是和谁说话都不自觉委婉,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段时日的随性,还是到了此刻的尘埃落定,竟是解开了他身上的拘束。
他直言:“我不喜欢天天把道歉挂在嘴边的人。”
乔南期张了张嘴,不再说话。
护士给赵嵘换药的时候,这沉默方才打破。
她对赵嵘说:“如果忍不了痛的话,今天可以继续上镇痛。”
“不用,”赵嵘笑了笑,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感觉还好,不是忍不了,这样能让我感受到我的伤势愈合情况,也挺好的。”
护士一愣,“头一回见您这样说的。”
赵嵘虽然双唇仍然没什么血色,面色也偏白,但他微微笑着,竟是中和了那些许的虚弱。
护士知道赵嵘身份不一般,换药的动作都束手束脚,可因为赵嵘这一笑,竟是轻松不少,动作都满是轻快。打完消炎针,她还心情不错地对赵嵘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或者伤口有问题,按铃我就回来。”
“谢谢。”
乔南期看着,竟有些发酸。
酸着酸着,病房内再度回到一片沉寂后,他神情骤然一顿。
赵嵘已然拿起一旁新买的手机开始设置,乔南期突然上前一步,坐到病床旁,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地微抖:“……你刚才说什么?”
“嗯?”赵嵘头也没抬,只是鼓捣着新手机,“什么?”
“你刚才说……”乔南期话锋一滞。
——“我不喜欢天天把道歉挂在嘴边的人。”
这话似乎有另一层寓意。
这揣测太过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立刻被乔南期压了下去。
他问都不敢问,只想留着这点错觉,捂着这份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带来的开心。
他改口道:“以后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赵嵘没在意:“陈敬年这种货色,哪里还会遇到第二个?这一次也是我自己不想让他跑了才铤而走险,医院没事就好。”
他登陆了自己的社交账号,用他那现在唯一可以用力的左手,可以缓慢地处理这两天积压的消息。
全都处理完,他才发现,这两天那个宠物店的小姑娘没给他发新的照片——之前都特别规律。
也许是突然忙了吧。
-
小吴等人去办事之后,乔南期趁着赵嵘午睡,自己先去找医生上药处理了一下伤口。
下午时分,小吴给赵嵘带来了通话记录。
此时乔南期正在一旁给赵嵘沏茶,小吴将通话记录递给赵嵘,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先生紧皱的眉头和微微迟缓的动作——显然是在忍痛。www.
他赶忙走上前,“先生,我来吧。”
这不是什么大事,乔南期倒也没有逞强推脱,将这事交给小吴,自己回身坐到了病床旁。
赵嵘已然低着头,拿着手机在一旁用作查询,开始缓缓地查阅着这一长串列表。
小吴端着茶到这两位面前时,一个坐在床边憔悴却深情地望着床上的人,一个低着头,面色微趁、认真而严肃。
外头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后续的烂摊子,可这方寸之地中,竟然流淌着满满的安宁。
许久。
赵嵘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个名字。
“是她!?”小吴一惊,“周小姐这么大胆吗?”
乔南期只是带着些微愠怒道:“果然是她。”他显然先前便有猜测。
“她或许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赵嵘冷笑了一声,“陈敬年就算是变成了落水狗,怕是也看不上竹溪这种小地方的世家,周家也不可能会看得上一个人人喊打的通缉犯,他们不太可能合作。”
“不是说保安疏忽吗?这事确实看上去很符合逻辑,陈敬年想报复我,保安又玩忽职守,导致这起意外,就算人死了,最大的罪责在陈敬年这个亲自动手的人,保安也是一个玩忽职守,罪不致死——扯不出她来。她在这里面,顶多是教唆保安‘玩忽职守’。”
“是我疏忽了,当初只想着处理医院里她留下的人,忘了安保这种不起眼却很重要的位子。”
“不,是我疏忽,”乔南期说,“你接手以后,我亲自核查过安保系统的流程,但是没有二次核查这些保安。”
“乔先生,”赵嵘哭笑不得,“我搞不懂你,非要一个人认错吗?”
乔先生立刻闭上了嘴,敛眸,收了神色,不口头认错,却摆出了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样子。
小吴:“……”
他真的觉得这气氛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赵先生想怎么处理?”小吴问。
赵嵘沉思了片刻,说:“她这其实是利用了机会,但若说真的做了什么,她又什么也没有做。那保安既然到现在也没说,想必是收了她天大的好处,不会开口,就算开口了她也未必能栽跟头。算了,这事……”
“这事不可心软,”乔南期难得在赵嵘面前用了强硬的语气,“周家这样的对手,唯一能永远解决后患的方式是斩草除根。”
赵嵘缓缓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乔南期以为赵嵘不开心了,咬了咬牙,却还是说:“周家我去办,你就当不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他们,你就算——”
“我什么时候说我心软了?”赵嵘打断了他。
乔南期怔了怔:“……你说算了。”
赵嵘笑了。
这段时日以来,乔南期从来在他面前都是谨慎的,时时刻刻能让他觉得,在这人身上看到了从前自己的影子。这并不能让他高兴,反倒让他先前总是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想逼出这人真实的脾气。
可方才,乔大少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狼尾巴,他竟也没有丝毫怒意,还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和乔南期说——这才是你,之前装什么呢?
但他又有些喜欢看到乔南期方才一瞬间努力收回“狼尾巴”的样子,想了想,没提。
“我说算了,这事我们就算直接要求彻查,那个保安不管是收了好处,还是怕周家的威胁,都不可能交代,查是查不到她身上的。”
“但她既然能做出这件事,说明周家并不干净——我不相信一个手脚干净的人,会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瞒而不报来牟利。”
他一字一顿,嗓音还夹带着些许虚弱,却裹着满满的自信。
没有了从前的谨小慎微,没有了刚离开乔南期后说出自己“想法简单”时的不确定,也没有了刚来竹溪时与世无争的淡泊。
也许是陈敬年的落网让他彻底切断了过去,也许是……乔南期教会了他什么叫做锋芒。
他一双黑眸如夜中星辰般微微亮着,病服都遮掩不住他如玉般冷然而温柔又如竹般坚韧的气质。
“周家只要手脚不干净,那陈家不过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周越晴做过的事情必然有比我们这种事情还要严重的。”
“小吴,我可能要劳烦你去跑一趟,或者你忙的话,帮我转告徐哥,让他帮我跑一趟——去当面找周越晴。”
“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去自首这件事情,其他商场上的事,我们还是实力见真章,我也不会插手别的事情。但如果她不愿意,也行,我们斗到底,不管是商场上,还是她以前可能做过的阴私手段,我都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她可以试试看最后会有什么后果。”
“嗯……我狐假虎威一次了。如果她没有被乔大少的名声给震慑到,选择了后者,我也自己来,但只是麻烦……”
他顿了顿,微微笑了笑,眉目勾出几分温柔,方才锋利的话语一瞬间收了锋芒,“麻烦乔大少教教我,怎么对付她。”
小吴跟在乔南期身边这么久,见过不少手段,却也仍然被赵嵘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决定给震在了原地。
这在他的印象里,是乔南期才会选择的方式。
可一向做人留一线的赵嵘却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末了,却也不故作坚持,反倒谦虚求助。
——原来赵先生是这样的人吗?
他发现,他以前对赵嵘的印象还是太过片面了。
乔南期也微讶。
他听着赵嵘说完,心中思绪万千,最终却缓缓落成了一个笑。
他笑着,目光却又是怅然的。
待到小吴领着活出去了,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乔南期看了一会远天躲藏在阴云后缓缓冒出的日头。
午后,阴云便开始散去,此刻阴晴交错,远天散下一束束氤氲的光,眼看就要驱散阴沉。
他收回目光,看着赵嵘,突然说:“赵嵘。”
“你怎么又喊我名字?”
“我……”他顿了顿,才发现狠戾亦或者恳求的话语其实很好说出口,但若是不偏不倚的陈述,反倒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他感受着赵嵘探究的视线,微哑的嗓音好半晌才接着响起:“我知道你不想听道歉,但这一句道歉,不是因为现在的意外。”
他的话语竟是有些微抖,还裹着些许沙哑。
可若是看他神色,除了憔悴,也只能瞧见这人愧疚的表情,这人的目光依旧坚定而深邃。
“对不起。”
他说。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些都是借口,我都必须承认,我曾经怀有偏见。我的偏见,这一句道歉无法抹消,我也会在以后,尽我所能地弥补这一切。”
“但我必须要道歉,这是我欠你的。”
赵嵘神色微怔。
他似乎意识到乔南期要说什么,放在被子上的双手微微一紧,将被子的边角抓成一团。受伤的右手因为突然的用力而传来痛楚,他这才意识到,猛然又松开了手。
乔南期垂眸间,望见了他手中的动作,下意识抬手便想要抓着赵嵘的手。
可刚一伸手,被隐藏在衣袖下的烫伤被牵动,他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珍而重之地,说出了那句亏欠了赵嵘许多许多年的话。
“你一直都很优秀。”
是他困顿于自己的过去,一路前行到达了目的地,却忘了自己眼前还有一个人。
是他仗着曾经赵嵘的喜欢,自以为是,高傲到不愿意停下脚步,哪怕是稍稍了解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是他不辨深情,不曾回应,不言尊重,没能让自己配得上、值得起赵嵘的喜欢。
他才是那个真正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