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去,照和十二年伊始,初八复印开朝,就迎来了这一年第一个好消息:大熙灭国。
因着这一年新年苏景佑没有在宫中举办宮宴,皇戚也没进宫,是以开春以来,无论文武百官,还是平头百姓,大家皆是只顾着为大战结束、大熙灭国而高兴。
谁也没有注意到,昭王府中昭王苏涵瑞,他已经一年多未出现在皇城任何一个地方了。
此前鲁王常年在外游玩,苏涵瑞也不大在皇城中露面,如此,大家没有察觉也不奇怪,但开春以后,往年都会进宫的四哥这回却是没进宫看望苏婴,苏婴倒是先发现了。
苏涵瑞泄露军防图一事,苏景佑在上殷与大熙正式开战后也知道了,尽管苏执没有交代苏景佑隐瞒什么,但平素针锋相对的两个人,这回却默契地都保持着沉默,是以朝廷内外,没有别的人知晓此事。
苏涵瑞与苏岑不一样,苏岑自大狂妄,与他们这些弟兄都不亲厚,苏涵瑞却是温文尔雅,是最像苏钰的人。
所以他为什么要泄露军防图呢?
大理寺元字号天牢里头,苏涵瑞一身粗布囚服,神色却是平静,而隔着铁栏站在外头的苏执,面色反而凝重。
他刚到这里,脚步很轻,而牢里头背对着牢门的人,不知为何察觉到他来了,忽然开口说话:“你来了。”
苏执脚步一顿,明知苏涵瑞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他还是点了点头。
“十四没来吗?”里头的人又问。
“嗯。”
“你们这样可不行。我记得小时候你皮得很,除了父皇和大哥管得住你,也就十四,他生来安静寡言,不知怎么竟能讨你喜欢。”
苏涵瑞的声音很轻,从阴暗的牢房里穿过铁栏,传到苏执耳朵里时,似是被空中飘荡的灰尘裹了一圈,沙哑了些,说不出的沉闷。
“我也很尊敬四哥你。”苏执半晌才道,像是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他说完觉得肩上轻松了些。
“呵…”牢房里的人哑然失笑,大约是不大相信。
“四哥,你为什么要向大熙泄露上殷的军防图?”
“你为什么想知道理由?”苏涵瑞紧接着问,似乎早就料到了苏执会有此一问,而他的语调里头,不自觉带了些急促。
“这…”苏执难得语塞了片刻:“这不是理所应当吗?你是上殷的昭王,是父皇的皇子,难道你叛国叛家,我不应当有此一问吗?”
“你也知道该有此一问……”苏涵瑞叹息一声,他心中满是怨恨,可到了这一刻,身后站着苏执,他又提不起仇恨来诘问他,便只剩了一句叹息。
“四哥……”苏执察觉到苏涵瑞的不对劲,语调放缓了些,他努力地用当初苏九的语气跟他说话:“究竟是为何?难道你是想要上殷国灭,我跟十四死无全尸吗?”
这一句“上殷国灭”“死无全尸”,苏执说得很轻,却好似有千斤的重量猛然压在苏涵瑞的身上。
他身子一滞,半晌才转过身来:“我怎么会想要你们死呢?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你们过得这么好。
背井离乡,千辛万苦前往大熙为质,遭人欺辱,忍气吞声多年,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要紧,因为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可千不该万不该,是他的昭王妃,她在他离开上殷的时候,被那些人活活逼死了。
“馥思死了,那时你来问过我吗?”苏涵瑞陡然转了话头,眼中方才刹那的恍惚,此刻变成了一汪深潭。
馥思……苏执在记忆里寻找这个名字,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馥思是昭王妃的闺名。
那位昭王妃出生贫寒,父母双亡,实在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且那样的身份地位,在明争暗斗的皇室中,哪里堪为皇子正妻呢?
苏执不会看低她,但别人,大多数人会,而在苏执的印象里,昭王妃只是一个爱笑但不爱说话的安静王嫂,实在没有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
她是在四哥待在大熙为质的时候死的,那时上殷已经计划着接回四哥了。
苏执模糊记得,她的死是因为积郁成疾。
“难道……”苏执猛然反应过来什么。
“离开上殷的时候我恳请过你,希望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能帮衬她。”
苏执默然无言。
他答应了四哥,这承诺他自然记得,且他也的确尽自己所能照拂了王嫂,可此刻苏执没说话,因为那时王嫂到底是死了,结果如是,他是否尽力便也无关紧要了。
“你问我为何叛国,那是因为你的既定利益受到了损害你才来问我,馥思死的时候,你问过她为什么会死吗?”
苏执目光一紧。
原本他只是怀疑,听了苏涵瑞的话,他终于确定,昭王妃的死的确另有原由。
她嫁给四哥的时候,几乎整个皇室,还有四哥的母家,全是反对的声音,毕竟这已不仅仅是门不当户不对,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距。
皇室觉得有损颜面,母家觉得没有助益,但苏执记得,那时四哥是义无反顾,四嫂也是坚定不移。
纵使外头说她攀附权贵,不知廉耻,纵使里头轻她贱她,她都没有退缩畏惧过,四哥也是一样。
那时苏执尚且年少,心中却是牢牢记着,四哥是一个重情重义、敢作敢为的人,若自己有一天还能再见阿落,他定也要像四哥一样,纵使千万人阻挡,他亦往矣。
后来的事苏执记不清,四哥四嫂是如何在众人的反对中生存的,他也无从得知,他唯一记得的是,他们始终情好如初。
是啊,那时候四嫂身体好着呢,后来怎么会积郁成疾?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四哥,四哥在大熙为质,四嫂这才忧心忡忡以致积郁成疾,可如今看来,她竟是被逼死的吗?
在近乎绝望地等待着四哥回来的日子里,皇室的王公妃嫔,外头的高门夫人,母家的尊长亲友,他们是否对四嫂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所有人都想她死,她死了,正妃的位子才会空出来,你也是皇室的一份子,你那时没有拉她一把,十四也没有,谁都没有。”
苏涵瑞语气平静,那些怨气似乎随着大战结束一并消散了,他冷静得就像一个旁观者,此刻只有眼里的痛苦是真的。
“我自请去大熙为质,我愿意用我一个人的安危和尊严,去换整个上殷的太平和安定,可我唯一在意的人,上殷是怎么对她的?”
“只因她出生卑微,皇室也好,母家也罢,人人轻贱她刻薄她,活活逼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