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整日的吃吃睡睡, 叫乌晶晶好似回到了幼时一般。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却只见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小妖怪怔了怔,轻轻眨动双眼。
紧跟着一双大手将她抱了起来, 还是那个身披盔甲险些杀了她的男人。也是从将军登基为帝, 号太初的男人。
大抵是因为长了些时日了,乌晶晶的视线变得清明了许多, 她能清晰瞥见男人的模样。
鼻梁高挺,眉骨高而眼眶微凹,眼珠呈银灰色,传递给人以冷酷残忍的感觉。他头发高高竖起, 戴一顶金黑二色交织的头冠, 眉飞入鬓,而一道斜长的疤, 从他的眉心处横亘而过, 跨过眼皮,像是险些将他整个眼珠都切作两半。
唔。
像在妖族的时候, 狼擎带她瞧过的, 那只脸上被挠了一爪子的大黑熊。
乌晶晶又轻轻地眨了下眼, 倒也没有太害怕。
比起害怕, 她更多地是想念隋离和阿俏, 嗯, 勉勉强强再多一个四尾灵狐吧。
此时宫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陛下, 这是, 这是要带她到哪里去?”那宫女怯怯道:“她今日还不曾进食。”
太初皇帝身旁的人笑道:“今日祭祀,带帝姬前往自然是好事。”
乌晶晶闻声禁不住又眨了眨眼。
这个幻境之中, 与长天国大不相同。她听京城的人说过,皇帝的女儿叫公主。唔, 如季垣那样的,便是叫郡王。
“是、是……”宫女讪讪应声。
男人抱起乌晶晶便往外走,宫女愣了片刻,才大着胆子抓着披风在后面追:“陛下,陛下,恐怕外面凉,帝姬受不住……”
男人的步子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一手轻松地托住了乌晶晶,另一只手则反手扯下了自己身上厚重的黑色披风,将乌晶晶整个罩在了其中。
好浓的一股血腥味儿。
乌晶晶禁不住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陛下今日又杀人了?”一旁的人垂眸瞧见了披风上浸染的血迹。
那鲜红都快结成黑渍了。
男人浑不在意地应声:“嗯。”
旁人劝道:“您如今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再亲自动手?”
“前朝旧臣,除了寡人,旁人谁能斩落他们的头颅?”
那人噎了噎,只好改口道:“国君当有国君的仪容,陛下若是杀了人,应当先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吉服只此一套。”
“……”
那人抬起手来,拽了拽披风,道:“臣斗胆。”“陛下如今膝下已有一子一女,将来想必还有更多子嗣。这孩子……见了血,定是要害怕的……还请陛下多一分慈父之心。”
男人抱着乌晶晶,跨步上了车舆,只沉声道:“走。”
祭祀之所设在城外。
这是男人篡位称帝后,不必可少的一环。乌晶晶从他们的对话之中,隐约听出来。
这里的人都认为,祭祀可上达天听,通神明。
国君是真龙,是天子,国君更迭,自然也要向上天禀明。
于是先由太卜选出良辰吉日,再由太祝主持祭祀。
挑出来的这一日,必定是万里无云,日光炽烈。
前朝便有皇帝举行祭祀时,突然天降大雨,乌云压城。此后引得大臣大为不满,百姓也甚是惶恐,不愿认其为帝。
这人在位置上坐了没两年,便被大臣联手废除了。
可见这样的祭祀何等重要。
乌晶晶倚在男人怀中,瞪大了眼,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
中央祭台足有三丈高,祭台周围,以东南西北四方位立下四柱。
柱下摆放陶器,陶器之中盛有牛角、羊角、猪首。
而祭台前则摆放一口大大的鼎。
身着黑衣的士兵,高高抬举着用绳索捆缚在木头上的人,投入了那口鼎中。
萦绕在乌晶晶鼻间的血腥气便愈发浓了。
太祝低声念着祭祀词的时候,男人将乌晶晶高高举了起来,好叫众人都瞧见她身上的金光。
众人便跪下高喊:“上天赐福!雪国永昌!”
喊声震天,那被投入鼎中的人的惨叫声也就这样被淹没过去,几不可闻了。
皇帝身旁的人,不由抬头再度朝乌晶晶望去。
小东西眉心都皱到一处去了,不像是惧怕,倒像是不喜欢。
也是,年纪尚小,懂得什么呢?想必只是闻着血气不大喜欢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乌晶晶觉得自己的脸被冷风吹得木了些,男人才收手,将她放了下来,又牢牢扣在臂弯间,而后低头盯着乌晶晶道:“她没有吓哭,她很喜欢。”
乌晶晶露出了一点点的茫然。
嗯?
旁边的人也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没有吓哭怎能便等同于她很喜欢了?
而另一厢的隋离,此时方才知晓乌晶晶被带走了。
隋离心下一凌,心下浮动戾意,但很快便又被按了下去。
既然镜中只为历练,而不是要进来的每一个人都死在这里,那就不会处处都设下死局。
想到乌晶晶身上还有无相子给予的金光,隋离便冷静了许多,只认真地听着殿中宫人的议论声。这些人只当他年幼什么也听不懂,私下议论自然没有顾忌。
“今日郊祭,也不知那样小的孩子,会不会吓哭?”
“原先宫中的巫觋都随先王殉了,如今留下的不过是零星几个太卜、太祝。想来阵势不似原先那样可怖……”
“先王膝下的子嗣,有一个便是在祭祀上吓得发抖,回来就发了高热,半月都没熬过去。”
……
隋离听到这里,心下便有了些数了。
花缘镜中的这个世界,国家制度、人文风情,都有几分似远古记载中的商、周朝。
所谓郊祭,便是指祭祀天地。
《孔子家语·郊问》中,有这样一段:“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指的便是周朝的祭祀。
而商周时的祭祀,以人祭、太牢、少牢……来作为祭品。
不知这个国家是否也是如此。
既是新帝登基,祭祀以告天地,想必当是用祭祀等级最高的人祭……
隋离皱了下眉。
确是有可能将人吓坏的……
隋离想到这里,便竭力地睁大了眼,以对抗这具身体嗜睡的本能,只等小妖怪回来。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男人将小妖怪放了下来。
隋离艰难扭过头去,便见小妖怪双眼紧闭。她的肤极白,乍一眼望过去,隋离的心便不禁沉了沉。难不成当真吓住了?
“她睡着了。”男人沉声说罢,还好似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笑道,“我掐她鼻子她都不曾醒。”
宫人们怔怔抬头。
原来不是吓昏过去了?
隋离闻声垂下了眼。
此时只听得男人指着他问:“这是谁?”
宫人怯怯道:“陛下忘了么?这是、这是明珠夫人的孩子啊。”
男人应声,躬腰去看。
“啊!陛下!”旁边的人骤然惊呼了一声。
隋离踹了他一脚。
还正正踹在男人的鼻子上。
男人摸了摸鼻子,浑不在意地道:“倒是比我那死了的二哥有种。”
男人指着隋离道:“不许他同帝姬待在一处。”
隋离迎上男人居高临下的模样,脑中蓦地划过了一个极相似的画面。
只是正要去抓住那画面时,又已然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那陛下……将公子抱到、抱到何处去呢?”
“蒹葭宫。”
“是、是……那帝姬……”
“她是寡人的孩子,自然要养在寡人身边。”
隋离:“……”
不过他心下倒并未有多么愤怒。
与修士常伴的本就是无边无尽的孤独。于他的漫长生命来说,等小妖怪几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隋离很快便被抱到了蒹葭宫。
乌晶晶醒来时,正听见宫人说起蒹葭宫。
“先王的嫔妾,大多都吊死在了蒹葭宫中……连翘她们连白日里从蒹葭宫外路过,都觉得阴气沉沉,可怕得很……”
“可怜了阿梦要照顾那位小公子,便也不得不留在蒹葭宫了。”
乌晶晶听到此处,懒洋洋地眨了眨眼,撅了撅屁股,企图翻身,但没能翻过去。
不过无妨。
幸好呀,是那个倒霉蛋,而不是她去住蒹葭宫。
小妖怪也怕鬼的。
“倒霉蛋”隋离被冷风兜头吹了吹,然后闭目默念“气始而生化,气散而有形”,紧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日小妖怪不曾被祭祀吓出高热。
伏羲宗高高在上的隋离道君,倒是被满屋乱窜的冷风吹得病了大半个月。
乌晶晶还不曾做过人。
抛开初时对隋离、阿俏,还要伏羲宗三长老、无相子等等等,还有她的大王八的思念……
乌晶晶便安然体会起了做人类的幼童,该是什么滋味儿的。
等到乌晶晶半岁时,皇帝才终于想起来,还没有给崽起名字。
男人将乌晶晶抱在了膝头,想了想同他的大臣道:“取书来给寡人,翻一翻,翻到哪里,便起什么名字。”
小妖怪吓得手里的玩具都掉了。
怎么这人起名比她还敷衍呀?
不成不成。
小妖怪连忙抬手,先一巴掌按在了书的封皮,决心自己翻给他看。
男人挪开了她的手,只当她是玩闹。
书页哗啦啦翻动而过。
大抵是男人起名起得着实艰难,大臣看不下去,便提议道:“陛下何不以名生为信?”
文盲小妖怪没大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乌晶晶禁不住心头悄悄叹气,若是隋离在此,他定然知晓是什么意思,便会立时讲给她听了。
立在桌案前的大臣继续往下道:“帝姬出生时,身负金光,可起名为‘晖’;再者,帝姬出生时,肤白唇红,可起名为‘雪朱’……”
乌晶晶匆忙翻了翻书,终于找到了一个“日”字,于是她赶紧用力拍了拍,如此拍了六次。
男人按住她的胳膊,垂眸看了看上面的字:“……她喜欢‘日’字。”
乌晶晶双眼一亮。
嗯嗯。
大臣笑了笑:“那正好,那便叫……”
男人道:“那便叫太阳吧。”
大臣:?
乌晶晶:?
乌晶晶觉得比她还没有文化的人找到了……就是这个男人。
狐族族长都比他有文化。
男人一锤定音,到底是定下了乌晶晶的名字。
这名字听着没甚么文化,但布告出去时,却是引得天下都大为震惊,一时都知晓这位帝姬身份尊崇了。
乌晶晶还浑然不知。
直至她长得更大了一些,能在宫中摇摇晃晃地奔走了,能开口蹦出单个字了。
皇帝除了明珠夫人外,后来又多了两个嫔妾,一个是武姜夫人,一个是朱姬夫人。
朱姬夫人到宫中来瞧乌晶晶,不慎在乌晶晶跟前打碎了一只碗,碗片碎开飞溅到乌晶晶的鞋面上,朱姬夫人便吓得在她跟前跪了下来。
而后还来了两个士兵,要拖她下去处置。
乌晶晶怔愣中,才隐约明白过来,唔,她的身份地位,好像比皇帝的老婆更高了。
她揪住了朱姬夫人的裙摆,没有让士兵将其拖走。
朱姬夫人吓得满头大汗,就地而坐,又冲她磕了两个头。
乌晶晶觉得别扭,可她个头小,也拦不住女人,便只好爬到女人的怀里去了。
女人轻轻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抱住她,道:“多谢太阳。”
朱姬夫人走后,乌晶晶才从宫人的对话中知晓,原来雪国对太阳神推崇备至。
太阳促使万物生长,在雪国子民的眼中,太阳无所不能,是最至高无上的神。
皇帝给她起名叫“太阳”,也能就等同于将太阳的至高无上也给予了她。
同一片天之下。
清凝仙子与自己的“母亲”在乞丐堆中,被抢光了一身的金银。
那个下属实在是头脑简单,全然没想过女子身揣金银,不仅无法好好活下来,甚至会因此招来更大的祸事。
清凝仙子着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艰苦的日子。
每每都以为自己险些要生生饿死在这里了。
就在“太阳”之名传天下的时候,她的“母亲”带着她嫁入了一个商户家中。
这里的人倒也怪异。
商户家中并不介意她母亲是从乞丐堆里出来的,更不介意她的母亲带着一个孩子。
清凝仙子不由暗暗皱眉。
只是她在这里也没能过上多久的太平日子……商户的好友到府中做客,见她模样玉雪聪颖,心生羡慕,与商户说起他的夫人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便死了三个孩子,于是想要借走商户的妻子,只求能生下康健的子嗣。
那商户竟然还真点了头,命人备下马车,将清凝仙子和她的母亲送到了那人府上去。
清凝仙子又震惊,又羞愤,实在厌憎极了这个世界。
这里的人,粗鲁愚昧未开化,不知羞耻为何物,更不通孔孟之道!
且再忍十年……忍到她能找到隋离道君,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再有,她尚且如此坎坷,那位乌姑娘岂不是过得更为艰难?初到这个世界就已经死了也没准儿呢。
清凝仙子只有如此安慰自己,方才觉得心下好受了许多。
而此时的花缘镜外。
怒不可遏的伏羲宗上下,结阵留住了宁胤。隋离和乌晶晶若是回不来,宁胤连同金禅宗的其余人也都莫想要离开这里了。
而缥缈宗也担心得紧。
虽然清凝仙子违背宗门训诫,私自查看了三生石。但到底是宗主宠爱了这么些年的心头肉,她于修仙一途又素来有天赋。
若真如三生石上所说,将来清凝仙子还要飞升的……
“上师可有法子,从镜外护持?”缥缈宗的人问。
“可有清凝仙子贴身之物?”
“有!”
伏羲宗的人冷冷出声:“还请济空上师先为我宗门的隋离道君护持才是。”
缥缈宗到底还是担心清凝仙子更多,他们出声道:“道君修为高深,清凝远不及他。还是先为清凝护持吧。”
三长老很是不高兴,于是今日顺带看缥缈宗的也不顺眼。
你们的人往里面跳什么?平白多一个要护持的。
于是三长老毫不客气地冷笑道:“若要这样论的话,我们那位乌姑娘更是体弱。该先护持她才是。”
缥缈宗不欲与伏羲宗撕破脸面,只犹豫着道:“兴许这位乌姑娘一入镜,就已经受不住死了。”言下之意就是,她也用不着护持啊,那不是白护持吗?
“我来为乌姑娘护持。”一道尚显青涩,只是此时却还格外显得冰冷的声音,骤然插-入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无相子走过来,在花缘镜前端坐了下来,身上金光熠熠,灼人得厉害。
三长老的面色好看了些,但还是道:“只是伏羲宗里没有乌姑娘的贴身之物……”
无相子道:“无妨,她有我的金光。”
“什么?”济空扭头盯住了无相子,面露一丝惊色,“她身上有你的金光?”
无相子错开了他的目光,似是对他心有怨怼。
无相子垂首沉声道:“请师父为道君和叶姑娘护持吧。”
“那清凝……”
三长老冷淡道:“不如请法音门……”
说白了,金禅宗是一帮和尚,法音门就是一帮尼姑。他们本质上是同源的。金禅宗会护持,法音门当然也会。
只不过法音门的尼姑们不像金禅宗那样,善缘结天下。她们的脾气可要执拗多了,轻易不和他人来往,也不会因为你宗门大就给面子。
缥缈宗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脸色难看了些,正待开口。
此时法音门的人突地上前一步,道:“我来为叶姑娘护持吧。先前在论剑大会上,我曾误会了乌姑娘。只是既然没有乌姑娘的信物,只有佛子能护持,那今日我便将这份情还给伏羲宗。”
缥缈宗的人登时面如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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