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克雷恩有些不解的问,“你是说当时琳迪杀死那个火精灵是错的吗?”
苏米雅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说:“我是想让你们明白,杀戮,是万不得已时的手段,它对于一个人来说可以正确,可以正义,但绝不可以正常。你们一定要记住,剥夺他人的生命,永远是件残忍的事,即使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那么做。”
克雷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跟着又问:“可那些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们,不都是在杀戮中成长起来的吗?”
苏米雅轻轻叹了口气,说:“但单纯沉醉于杀戮的英雄,最后只会成为被其他英雄讨伐的魔王,真正的英雄,只会背负着杀戮的罪孽,为终结更多的死亡而战。他们敢于承受痛苦,正是因为抱持着能让更多人免于痛苦的梦想。沉醉于血的味道,永远是一个英雄身上最危险的信号。”
看到的传奇故事中很少会提及这种事,克雷恩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继续问了下去,“士兵呢?苏米雅你不是参加过战争吗?我觉得士兵应该算是把杀戮当作很正常的事了吧?”
“没错,”苏米雅点了点头,眼底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痛楚之色,“所以战争中的士兵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们是工具,单纯为了杀戮而培养、训练出来的工具。越优秀的士兵,就会离人越远。”
“克雷恩,你呢?”琳迪突然插口问道,“剩下的几个火精灵,应该都是被你干掉的吧。你没什么感觉吗?”
克雷恩苦恼的摇了摇头,“老实说,我没什么感觉。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真实感。我的确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身体在动,但那根本不是我能控制,也不是我能理解的,我连做梦都想象不到那种出拳的速度,也不知道那可怕的烈焰之墙是怎么突然烧起来的,就连最后拉弓射箭,都不是我平常习惯的动作,但……那动作真是美妙舒展极了,我之后还忍不住一直偷偷练习那个架势来着。”
好像发觉说的有点啰嗦,他摸了摸头,总结说:“简单说,那不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一直的感觉都是旁观者。啊……不过尽管我那时候那么生气,看到那几个火精灵死掉的时候,也还是有些难过。我想这种不希望看见死亡的心情,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琳迪皱了皱眉,说:“那你在为什么失眠?我记得几天前你就说你已经梦不到芙伊姐姐了啊。我以为你也被类似的噩梦打扰了呢,还在想你这家伙怎么比我迟钝这么多。”
“其实……我反倒希望能做噩梦呢。也许梦里的场景让我很难受,但至少,我还能看到芙伊。最近这几天我一直梦到那个不停叫我的声音,”克雷恩摇了摇头,有些害怕的说,“我担心,我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再梦到芙伊了。是不是连在兰伊尔大人的领域中,我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可能就是这种想法,让我不敢入睡吧。苏米雅,我该怎么办才好?”
苏米雅轻轻笑了起来,她带着一丝善意的嘲弄说:“克雷恩,你在犯什么傻啊。你为什么要执着在梦里见到芙伊呢?”
“诶?”克雷恩楞了一下,露出了“想在梦里见到芙伊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的表情。
苏米雅用手指点住自己的心口,缓慢而轻柔的说:“你好好想一想,你和芙伊一起成长,一起互相扶持,一起彼此依靠着生活到现在的所有记忆,难道只能靠做梦才能回忆起来吗?你想见到她的话,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吗?这里的思念,可是远比虚幻的梦境更加靠得住的东西啊。”
像是跑偏了路的孩子突然被指引了正确的方向,克雷恩恍然大悟一样的瞪圆了眼睛,是啊,梦不到芙伊到底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他应该害怕的反倒是想不起芙伊才对吧。而这种事,他相信此生此世是绝不会发生的。
既然芙伊的存在已经融进了他的脑海、心与灵魂之中,不过是在梦中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声音所取代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声音就算叫喊上千百遍,他也只会有一点点好奇而已。而芙伊不需要发出任何声音,他也会豁出性命走遍全圣域……不,走遍全世界去找她,不死不休。
心情骤然开朗了许多,克雷恩感激的看着苏米雅,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认真的说:“我确实是太傻了,不知不觉就钻进奇怪的死胡同里出不来了。真是很感谢你,苏米雅。”还没说完,他就又想起了琳迪,于是偷偷的往自己的背后指了指,小声说,“那琳迪该怎么办?她的噩梦要做到什么时候?”
苏米雅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着琳迪那边抬了抬下巴,柔声说:“我想,琳迪已经找到自己的方法了。”
克雷恩好奇的转身看过去,惊讶的发现琳迪已经不再是坐着,而是换成了更加大胆的姿势,她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不过巴掌宽的栏杆上,双手张开保持着平衡,竟摇摇晃晃的站了上去。
“琳迪!你不是恐高吗?”克雷恩顿时惊叫了出来,一副想要扑上去把她搂下来的样子。
琳迪的害怕表现的十分明显,她的双腿在微微的颤抖,脸色苍白,冷汗顺着她光滑的额头一路流过脸颊,汇集在小巧的下巴尖上,啪嗒啪嗒的滴下去,但她就是不肯下来,甚至不肯抬头躲开那吓人的垂直距离,而是低着头直愣愣的看着。
苏米雅轻叹着说:“这方法不太好,但对于无法逃避的事情来说,它却还算是粗暴有效。”
“是……是吗?”克雷恩不太明白这算是什么方法,只能小心的靠近琳迪那一侧,伸展胳膊做出随时准备救人的架势。
琳迪冲他摇了摇头,鼻翼的翕张变得有些急促,但她的话音倒是十分稳定,“不用管我,我很好,其实……在害怕这种情绪里浸泡久了,好像也会变得麻木呢。”
苏米雅好像回想起了什么很遥远的记忆一样,淡淡的说:“是的。其实所有的情绪,持续太久都会变得麻木,这也是人挽救自我的一种能力。”
“这样来面对恐惧,可以算是勇敢吗?”琳迪挤出一个微笑,一阵夜风吹过,让她的问话也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苏米雅摇了摇头,“不,就像为了让一个伤口不感到疼,就在旁边多划上几刀一样,最多只能算是鲁莽。”
琳迪苦笑着问:“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
苏米雅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我没有。”
她看着北方的夜空,哪里据说有两个小国正在酝酿一场战争,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根本没有时间来感到难过,就不得不投入到第二次杀戮中,等到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时,我已经连血的腥味都闻不出来。就像刚才我说过的,那时的我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个工具,杀戮的工具而已。”
她扭头看着琳迪,带着一丝微笑说:“琳迪,我真的很羡慕你。我曾经丢失的东西,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克雷恩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他忍不住问:“苏米雅,你……当时到底是为了谁而参加的战争啊?”
苏米雅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抬手握住了胸前的圣像,仿佛那幻想出的造物天使奥森克尔的形象已经是她最后的慰藉,她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找回了一丝红润,淡淡的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离开了它。我奉献出的,已足够抵偿我所亏欠的。”
她深深呼吸了两次,转身拉开了卧室的房门,柔声说:“睡吧,愿兰伊尔大人庇佑你们的梦。”
看着苏米雅离开,克雷恩有些担心的看向琳迪,“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些?不行的话我陪你下去到对面喝两杯,按大笨牛的说法,不管有多么烦恼的事情,几杯酒下去,就都能忘掉啦。”
琳迪瞪了他一眼,“不要把那种酒鬼的话当真。烦恼这种事,你以为忘记就可以吗?”
她并不算很丰满的胸膛猛然剧烈的起伏了一下,跟着,她突然纵身跳了出去。
克雷恩吓得一口凉气几乎噎在喉咙里,马上本能反应一样的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就要伸手去抓。
但琳迪并没有真的摔下去,她的左手牢牢地扒住了护栏,娇小的身躯悬在外面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稳定下来。
“也许苏米雅说的没错,这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我想……这起码能让我不至于被噩梦吓醒。”满脸冷汗的琳迪挤出一个微笑,抬起右手抓住栏杆,将身体牵引上来,颇为笨拙的翻进阳台里,吓软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微微喘息着说,“不过是害怕而已,我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被这种混账东西击败。”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如果不再需要由你来杀人就好了。”克雷恩有些难过的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说什么傻话,”琳迪擦了擦汗,笑了起来,“我也是为了保护你……咳咳,为了保护大家,真的再遇上这种事,就算知道会难过,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她重复着刚才苏米雅说过的句子,笑着说:“背负着杀戮的罪孽,为终结更多的死亡而战,听起来不是很帅气吗?想和我抢,你还早得很呐。”
她扶着栏杆站起来,心有余悸的打量了一下栏杆外的高度,呼的出了口气,“好了,睡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去购物呢。”
的确已经是休息的时间了,对面的醉人蔷薇也已经打烊,最后几桌客人从打开的大门里涌了出来,有的走向早就等在旁边的马车,有的扶着墙大声笑闹着走远,有的摇摇晃晃的走进旁边的巷子,弯下腰,对着排污渠剧烈的呕吐。
这些声音称不上悦耳,味道称不上好闻,但却莫名的令人心安。
互道晚安之后,克雷恩回到房间,躺在了床上。
夜风轻轻的摇动着窗帘,外面的喧嚣渐渐归于沉静,除了偶尔掠过的鸟鸣,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过了不久,墙的那一边传来琳迪的尖叫,不太大声,但依旧带着明显的难过和惊惧。跟着,她说了几句梦话,像是在斥骂什么,又过了片刻,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噩梦没有再惊醒琳迪的睡眠。
克雷恩抚着自己的胸口,安心的闭上了双眼。
属于他的困惑,他也终于可以坦然面对。
黑暗中,那个声音如约而来,依旧飘渺遥远,但清清楚楚的传进他的意识之中:“求求你……快来找我……我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我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被对方听到,克雷恩在心里默念着:“请再等一下吧,等我找到芙伊之后,一定想办法找到你。希望你到那时能更清楚地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现在在哪儿。”
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眠。
次日一早,一边吃着金号角提供的免费早餐,玛莎一边下了死命令,要把所有的补给任务在今天之内完成,明天一早就是他们上路的最后期限。
所有人分头行动,不管进度如何,正午在中央广场的雕像下集合,各人的配额自行花费,但不允许有结余,之后的旅费玛莎表示绝对够用。
身为盗贼,玛莎的部分用具并不能在寻常商店买到,因此她还必须联系本地的地下组织才行,而治安算是优秀的萨拉尼亚据说只有一个叫做萨拉尼亚盗贼团的可能符合要求。
所以行程最紧的就是玛莎,她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起身匆匆离席。
像是想起什么,临出门前她还盯着蛮牛特地叮嘱了一句:“不许买没用的东西!马车不会大到什么都装的下!”
蛮牛缩了缩脖子,举起双手点了点头。
理所当然的,克雷恩还是和琳迪结成一组,看到其他同伴都直接往中央广场那边过去,而琳迪却带着他往旧城区更深处走,不禁有点不安的问:“旧城区都是旧贵族开的店,东西恐怕不便宜吧?咱们是不是去别的区转转?”
琳迪头也不回的回答:“那是之后的事,我昨天看好了一样东西,一定要带你去试试。”
“那个……价钱呢?”
琳迪提高声音说:“你现在身上又不缺钱,不要一直追问价格!”
顿时周围的路人都看了过来,琳迪脸上一红,扭过头对着他瞪了一眼,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快到了。”绕过昨天耗费了克雷恩一下午时光的邮驿所,转进一个长长的缓坡后,琳迪指着坡道的尽头有些兴奋的说。
虽然不太明白琳迪为什么这么高兴,但这时候顺着她总没错。克雷恩摸了摸鼻尖,乖乖的跟在她身边,往还有些遥远的目标大步走去。
这时,眼前的巷口突然跑出来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她提着一个装满花的篮子,毫不犹豫的拉住了克雷恩的袖子,脆生生的说:“帅气的精灵哥哥,给你的女朋友买朵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