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长南区以东的大山之中,有座美轮美奂的豪宅建在悬崖之上。
男人静坐茶室。
听到身后木门拉开的声音,他放下茶盏,轻轻呼出一口热气,说:“和你讲过多少回了,你现在的身份特殊,非必要别来我这,万一让人给看到了,影响不好。”
来人放下兜帽,披散开堪堪过肩的花白短发,随后坐在男人的身后,一双斗鸡眼紧紧地盯着自己高耸的鼻尖。
这是个长得很男性化的中年女子,招风耳、深眼窝、高鼻梁、厚嘴唇,两边唇角还有一条条细密的沟壑,像是裂纹。
男子缓缓点上一根雪茄,也不回身,亦不转头,便这么反手将雪茄递给女子。
她接过,抽两口,摇头:“味道不对。”
“潮了。”男人说:“山城雨季太潮太湿,雪茄忘了收,只放一晚,它就潮了。”
说完,他轻轻一笑,又给自己添上杯茶,接着说:“所以才给你抽,也亏你抽得出来。”
“……”女子用力吐出一口浓烟,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才说:“放心,这深山老林,没人注意得到我过来。”
“来得多了,也就注意到了。”男人摇头,抿口茶,将杯盏不轻不重的叩在几上,发出声不脆不闷的轻响。
女子收回目光,继续盯着自己鼻尖,沉声说:“施洋杰死了。”
见男人没有反应,她又补充说:“他绑架的那名医生,安全的回了家。”
“呵,糊涂!多此一举。”男人评价道,但似乎并不以为意,依旧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说:“这缺牙巴最近昏招凭出啊。”
“嗯。”女子点头:“他危险了。”
“他早就危险了。”男人说:“被你们盯上,要想办法果断脱身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他整这些幺蛾子出来,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不是我,是石羡玉。”女子认真的说。
男人第一次皱起眉:“又是这家伙……你就不能把他调走?”
“调不走。”女子用力咬了口雪茄,说:“动他要出大乱子。”
“没让你动……”
“调他也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关注。”女子说:“而且是只要表现出这个意图,就会引起关注,最终还调不走。”
“麻烦。”男人哼一声:“我不怕他,但他后面这帮人……凡是被他们盯上的,这四年来没有一个能脱身。不管能量多大,隐藏的多深,统统都没好下场。”
“是啊,更别说又来了个苏平,更麻烦。”女子说。
男人沉默几秒,又轻笑起来:“先不说他们。倒是你,能耐了啊,敢打断我的话了。”
女子无声的抽着雪茄。
男人笑容渐渐收敛:“你越来越无趣了。”
还是没等到回应,他摇头,接着说:“缺牙巴的问题很大,得想想办法,帮他解决才行。”
女子诧异了:“解决?说实话,这很难办,石羡玉不是好糊弄的,还有个抓着一点点线索就敢孤注一掷的赌棍齐宏宇,我觉得……”
“你大概是误解了我的意思。”男人指节叩了叩茶几:“我说的不是缺牙巴惹出的问题,而是缺牙巴这个问题。”
女子微微动容,随后又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才符合她对他的一贯认识,刻薄寡恩,冷漠无情。
男人又说:“你要盯紧点,在他失去价值之前,或者变故发生之前,抓紧时间把他给解决掉。”
女子看着手上的雪茄,问道:“处理掉缺牙巴,会不会引起上头注意?”
“你问我啊?”男人反问:“堂堂二级警务专员,你问我啊?”
“……”女子闷声三五秒,说:“一定会。”
“对啊。”男人说:“所以必须要做干净,处理掉他后,你至少得想办法保证一星期内捂着不走漏半点消息——注意,不是他没了的消息,是他离开山城的消息。至于他的尸体,你要保证永远不能被人查到。”
女子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伪造他逃出山城的假象?而且,还得我们处理掉他至少一星期后,才能放出他逃出国的假消息?”
“是逃出国。”男人强调:“还要格外注意,以石羡玉的情报网和齐宏宇的‘小心眼’,绝不会轻易相信,必须做的好一点,真一点。”
“明白了。”女子说:“我会弄一个‘缺牙巴’登机出国的。”
“既然是逃出去,处于谨慎,缺牙巴一定会伪造身份,伪造护照,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女子点头,又为难道:“但……不容易。”
“容易就没必要交给你了。”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不容易。”女子说:“缺牙巴也跟了你二十年,随你从无到有,陪你披荆斩棘,就这么处理掉,别人会寒心。”
男子早已收敛起的微笑又再次放了出来,柔声说:“所以他出国的事,不仅对外,对内也一样。所以这事只能交给你去办,除了你和我自己,我谁也信不过。”
“明白了。”女子掐灭雪茄,站起身:“我这就去办。”
“走的时候小心点。”
“嗯。”
听到身后传来推拉木门开合的声音依次响起,男人再次摇头失笑,抬手继续沏茶。
两壶茶下肚,门再次开启,有名西装男脱去皮鞋,踏入其中,走到男人身后,低着头说:“老板,七太太走了。”
男人仍然保持微笑,端杯喝茶。
西装男补充说:“兄弟们都看过,没有尾巴跟着夫人,安全。”
“嗯。”男人回应:“阿豹啊,我记得你的胆子一向特别大。”
“所以我叫阿豹。”西装男认真的说。
男人问:“那你有没胆子杀警察?”
“石羡玉和齐宏宇吗?”
“不不不,他们不能动。”男人说:“就算你做的再干净,他们死的再合理,在这关头没了,石羡玉背后的人一定会多想,麻烦。”
“那是谁?”
“级别很高,敢吗?”
“多高?”西装男问。
“白衬衣,二级警务专员。”
西装男瞳孔骤扩。
“敢吗?”男人问。
咬咬牙后,西装男说:“敢!”
“你会死。”男人补充说:“一定会,我都救不了你。”
西装男嗯一声,答:“车祸,路人和司机同时丧命,加上她目前和这一系列的事都没关系,她不负责查,这样才不会引人怀疑,我懂的。”
说完后,他抬起头,盯着男人的后脑勺,再次开口:“老板,我只有两个请求。”
“你晓得的,我对自己人一向不错。”男人笑眯眯的问:“说说看?”
“第一个,哪天石羡玉死了,请安排人帮我烧点纸钱,告诉我一声。”
“没有问题。”男人笑的更开怀了:“另一个呢?”
阿豹说:“给我一瓶酒,喝了好上路。”
“懂事!”男人站起身,捏着杯盏缓缓走到小阳台,看着悬崖外的山景,说:“你知道的,我爱藏酒,但从来不喝。”
阿豹再次低下头,没有接话。
男人继续说:“自己去拿吧,看中了,拿走就是,多拿几瓶也不打紧。”
阿豹这才咧嘴笑道:“谢谢老板。”
“去之前,先找岳医生。”男人又说:“给你们家留个后,对你死去的老爸也有个交代。”
阿豹浓眉一挑,再次用力低头:“谢谢老板。”
“再帮我打个电话回国内。”男人说:“查查那盒雪茄是谁打开的,把他送去塞拉利昂挖钻石去。”
“明白。”
“不,你不明白。”男人终于回过身,碧绿的双眼盯着眼前昂藏七尺的高大汉子,强调道:“你要说清楚,是让他去挖钻石,不是去负责钻石矿。”
“好的。”
“去吧。”
目送阿豹离开,男人再次回过身,半倚在木栏上,望着悬崖之下的山景。
随后,他手指轻轻一弹,伴随了他数年,陪他品评过无数香茗的茶盏,便落下了万丈深渊。
……
傍晚。
经改装过的讯问车内。
齐宏宇和石羡玉并排而坐,当着嫌疑人的面,不慌不忙的整理着收集而来的各项手写资料。
嫌疑人落网至今,已经过了两个钟,他始终一言不发,低着头坐在那儿。
但包括他的名字在内,各项信息,早已为警方所知。
此时此刻,齐宏宇就捏着他曾经的判决书、执行通知书、入监登记表,以及历次减刑裁定书,和在监二十二年的完整计分台账。
没错,他是名刑释人员,曾因暴力抢劫自己姨夫至姨夫受伤死亡而获刑死缓,年初才出狱。
他家境贫困,父母年事已高,且因所犯的罪,与家里亲戚关系极差,因而出狱时还被列为了重点刑释人员及帮扶对象,并认定他有较大的再犯风险。
——当然,这种重点人员的比例其实很高,懂的都懂。
说实话,石羡玉能弄来这份档案他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能这么快弄到手。
又过了十多分钟,石羡玉侧目看向齐宏宇,问道:“差不多了吧?”
齐宏宇合上那一叠资料,点头。
石羡玉便叩叩桌面,看向对面的嫌疑人:“许经朝,两个多钟了,你没有一点想说的吗?看你见着枪口时的瓜怂样,不像是很刚的人啊。”
嫌疑人许经朝抬起头:“你不问我怎么知道要说什么?”
“哟呵,行,我问。”石羡玉点点头:“你在监狱里待了二十二年?出狱后有何感想?”
许经朝有些不爽了:“你问这个干嘛?”
“我看资料,你在里头表现还不错,挺积极的。”石羡玉说:“想方设法减刑出来,没半年就又要回去了,一点感想都没有么?”
许经朝干脆别过头去,重重的哼了一声。
看他表现齐宏宇就了然了。他并不情愿回去,与那些释放后自认为走投无路,因而故意犯罪回去的个别再犯有本质区别。
“不是毫无感触嘛。”石羡玉嘬着牙花子说:“看来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对你来说难受的很。”
“你去待待看舒不舒服?”许经朝彻底不耐了。
石羡玉脸色也严肃了下来:“既然不舒服,那你还这副态度?你也算有经验了,应该晓得,你现在招或不招,态度好或不好,很大程度上决定你要在里头待多久。”
“我又没犯罪,为什么要在里头待?”许经朝梗着脖子说道:“你们自己说说,我犯了什么罪?”
“哟,选择狡辩呐?倒是不意外。”石羡玉抬手指着齐宏宇左肩:“晓得这是啥不?执法记录仪,你在里头应该也能看到,知晓用途。你刚拿着匕首想袭击这位警官的举动,被拍的一清二楚,容不得你抵赖。”
“我只是想打个招呼。”许经朝说道:“这就是水果刀而已,又不是什么管制刀具。你说我袭击警察,那他受伤了吗?”
石羡玉点点头,评价他道:“是个无赖。”
“他既然没受伤,怎么能说我袭击他?我……”
“行了,既遂和未遂的区别,你应该懂,我懒得和你多说。”石羡玉打断他道:“你硬觉得自己没袭击,那你就这么觉得下去吧,反正除了加重你的刑罚,不会有任何影响。”
许经朝不接话,也不晓得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石羡玉又问:“你解释解释,身上的血哪来的?”
“鸡血,我杀鸡了。”
齐宏宇抽出一张鉴定报告,递给他,并说:“对从你身上、衣服上提取到的血迹做FOB人血斑确证测试,结果为阳性,你身上的是人血。”
许经朝眼珠子一转:“哦,那可能是我鼻血。监狱里待久了,一直都没泻火,憋得慌,鼻血留的比较多。”
齐宏宇再次默默抽出一张鉴定报告。
许经朝瞟了报告一眼,说:“看不懂。”
“那我跟你讲学名你也听不懂。”齐宏宇淡淡的说:“你理解为是DNA特征点片段快速检验就行了。简单的说,你身上的血,是施洋杰的。”
“施洋杰是谁?没听过这名字。”
“就是死的那人。”石羡玉接过话,又打量了他几眼,啧啧有声:“说实话啊,狡辩抵赖的嫌疑人我见的多了,但像你这么低级的还真就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