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信鸟毫无收获飞回来时, 天气已经很冷了, 往北走,开始稀稀落落飘起雪花。
灵江坐在马车外面,望着纷纷扬扬的白雪, 掐指一算,已经快三个月了, 殷十九那个家伙竟然一丝消息都没透露给他。
他不怕冷似的穿着薄薄的单衣, 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就这么坐在疆北茫茫的冰天雪地里,沉思了半日,终于得出来个结论:殷成澜谋划已久,应该不会出事, 而至今他不联络自己可能有两方面原因——其一,他的毒未发作, 并不着急, 其二, 他根本就不想念自己。
灵江眉头皱紧, 对这个结论很不满意,殷成澜就是个坚硬的冰疙瘩,他捂在怀里捂了这么久都没融化,可灵江又不是极有耐心的鸟,保不齐哪天自己就对殷成澜演出点霸王硬上弓的桥段,到那时,睡一个被窝也怪不好看的。
他要的是殷十九从了他一辈子, 并非一晌贪欢。
灵江沉吟片刻,忽然拉住缰绳,马儿喷出白雾,在雪里踏了两三步才止住。
车帘一晃,被撩了开,一股暖腾腾的热气氲了出来,严楚从缝隙里露出半张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什么事?”
灵江见他舒服的躲在马车里,脸蛋白里透红,一看就是过得很滋润的样子,便心生一股幽怨,冷言冷语道:“寒香水在哪里?”
严楚放远视线,望了望他背后白茫茫的风雪,目及之处除了雪白还是雪白,连道路都看不见,目光迷茫的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寒香水在疆北,但具体在哪里也不是很清楚。”
“……”
灵江真想撕烂他的嘴。
不过他也就是想了一想,除了殷成澜之外,灵江还没有去摸别人脸的想法。
“那你是如河知道寒香水在疆北?”只好咽下气,问道。
车帘的另一端也露出个缝儿,季玉山红着脸向灵江招手:“不忙赶路的话,进来再说。”
季玉山看着灵江双肩很快落满了霜雪,如瀑的头发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他长得真是好看,背影映着雪白的天地,一头漆黑的墨发在风中翻飞,浓墨重彩的如同一副意境潇逸的画像。
严楚下意识排斥灵江进来,却被季玉山暗中扯了扯袖子,只好不情不愿的说:“你、你变成鸟再进来。”
灵江转眼幻成小黄毛,飞进马车,在进门前,还用小翅膀点点严楚的肩膀,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目光。
防什么防,他还看不上呢。
马车里奢侈的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人坐上去柔软暖和,角落里放了两只做工精巧的暖炉,热烘烘的烤着马车,里面不知烧的什么炭材,却一点呛人的烟味都没有,反而散发着一股草木特有的清香。
外面风天雪地,里面温暖如春,布置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季玉山给灵江倒了一杯热茶放到车中的小几上。
小黄鸟看了一眼,就径自跳上杯缘把爪爪泡了进去,能在冬天泡上这么一盆水,热水漫过爪子,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苏醒过来,那种从爪子到呆毛,从里到外的舒服滋味简直难以形容。
小黄鸟顶着呆毛,一脸冷酷的舒了口气:“说吧。”
马车里的二人看见,还莫名有点眼巴巴的羡慕。
严楚捧着热茶并不喝,望着氤氲的热气,说:“你想弄清寒香水在何处,要先知道寒香水是什么。”
季玉山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配合的问:“是什么?”
严楚道:“这八种天材异宝,前六种皆是世间罕见的药材,只要是药,不论生在什么严寒酷暑之地,也是人能所到的地方,而余下的这两种就不一样了。”
他似乎也有点疑惑,声音不自觉低沉下来。
灵江问:“哪里不一样?”
严楚道:“这两种东西不是生在地上,而是生在身上。”
灵江斜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身上?”
严楚不自觉的摸着杯壁,嗯了一声,低头抿了口茶水,不太舒服似的,说:“传说中寒香水是一种浑身剔透如冰的蛇的血水,而那种蛇传言说就生在极寒之地的疆北。”
灵江身为鸟,平日里跟蛇有点宿仇,但凡是蛇都喜欢上树偷鸟蛋吃,所以这仇还没破壳就结下了,闻言他绷起脸,如临大敌道:“疆北太大,去哪找?”
严楚道:“再过不久,大雪封山,到疆北最冷的地方兴许就能找到,可这也是兴许,因为不管是这种蛇,还是寒香水,都只是传说。”
传说里面真真假假,谁能说的清呢,可这真假不定的传说却是殷成澜活命的希望,灵江神色阴郁的沉默了片刻,说:“不管是什么,我都要试试找。”
他说着将爪爪从水里抬了出来,站到柔软的羊毛地毯上,甩了甩鸟爪上的水珠:“现在还不算太冷的时候,还有时间,我将你们放到这里,十九一直没音讯,我要回去见他一面,之后我们就进雪山。”
大雪好像停了,四周静悄悄的,一阵微风拂过,擦着雪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灵江正要飞出马车,去给严楚二人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就听严楚在背后忽然道:“你有没有发现殷成澜并不着急寻找最后两种天材异宝。”
小黄鸟背影一顿,严楚仰起头,望着和地面一样灰白肃杀的天空,缓缓说道:“因为他也知道,最后两味天材异宝怕是找不到的,他寻了十年,其中艰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从他找上我的那天起,他已经多活了十多年了,现在驭凤阁出了事,就相当于他已经亲手将自己的退路断干净了,所以,兴许他根本也就没打算再去找的。”
灵江转眼幻化成人,站在冰冷的雪地里,雪下的很深,没过了他的膝盖,他背对着严楚,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万籁寂静的冰天雪地,将拳头一点点攥紧。
怎么会没有察觉到,他又不傻。
从驭凤阁出事的那一刻,殷成澜做出的选择就知道了,十年的血海深仇像如影随形的空气一样,随着他胸膛起伏,不断萦绕充斥占满了他的血液、骨骼,他的双眼只能看到残废的双腿和被背叛的仇恨,他的梦里全是狰狞与怀疑,他的生命除了复仇再无更多的意义,即便他站在与世无争的人间仙境,心里装的仍旧是晦暗不明的猜疑。
仇恨是殷成澜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如今他正一点一点斩断这根线,等线断了,他就了无牵挂可以离开人世。
殷成澜早就不想活了,灵江知道。
他唇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脸色苍白,唇上无色,唯有一双眸子深沉如黑夜,他冷冷的勾唇,说:“他不找我找,他不解我解,他想死,也先要问我答不答应。”
严楚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我也希望他活着。”
不然之前的六种天材异宝岂不是全喂狗了,便道:“如果他的毒不发作,还能再撑六个月,你要真有本事找到余下的两味,殷成澜就是想死,本神医也能救活他。”
灵江淡淡嗯了一下,严楚钻出马车,捡起马鞭,说:“走吧,我们在附近的村落等你带他回来。”
他恶意的弯起唇角:“如果他不回来,就把他绑了,再不行,就用强的,我这儿还有药,你要不要?”
灵江回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迎着大风走进了雪地里,没走多远,又转过身回到马车边上,严肃的伸出手,说:“给我。”
还是带点药吧,万一殷成澜跟黄花大闺蜜一样激烈反抗呢。
灵江飞了七天七夜,几乎没怎么歇息,终于赶在中原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回到了万海峰。
大火已经停了,可漫山遍野都是焦黑破败,曾经精致的楼阁只剩下危危倾颓的几根柱子,还勉强直立着僵硬的身躯,在山风中吱嘎呻|吟,随时都有葬身大海的可能。
灵江落在一片焦土里,这里曾是殷成澜的书房,他的泥筑的鸟窝被压在几片烂砖瓦的下面,已经破碎不成样子了。
灵江想了想,啄了一片泥巴收了起来,然后不再留恋,张开翅膀滑翔出去。
不知是否经历过一场战役的缘故,今年的海岸边格外荒凉肃杀,平日里偶尔还有几艘小船飘在浅滩上,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灵江在天空盘旋,眼尖的注意到临滨城外驻扎的军营。
四大营挂着朝廷的帅旗,正是皇帝派来围剿驭凤阁的军队,他在来之前沿路打听过,半个月前一把大火烧上万海峰,将驭凤阁烧了个精光,朝廷军队攻占山顶,终将驭凤阁众人逼死在了峰顶之上,驭凤阁阁主殷成澜重伤失踪,下落不明,这场轰轰烈烈的镇压以朝廷为胜利,唱响了最后的结束曲。
与朝廷作对,殷成澜付出了惨烈的下场。
灵江无声无息落在营地外的树梢上,将他收集到的信息做了简单的分析,他有一点想不明白,殷成澜谋划这场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凡脑子没坑也能知道破釜沉舟不是这么破的。
他沉默的看着营地里来回走动的士兵,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营帐中,灵江黄杏大的脑袋迅速反应过来,猛的从树枝上跃起,截住了那道身形。
那道身形有一张陌生的脸庞,灵江却毫不犹豫冲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杀意扑来,他忙往一旁错了一步,腰间的剑已经猝然出鞘挥了出去。
灵江躲过剑气,一爪踩到了薄薄的剑刃上,小翅膀张开,如雄鹰展翅,风姿飒爽。
那人看着在风中呆毛凌乱的小黄毛,无言以对,只好抖了抖剑,将小黄毛抖掉了。
片刻后,灵江坐到了主帅的营帐里。
那人走了进来,撕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你怎么认出来我的?”
灵江面无表情道:“屁股。”
走路太骚。
连按歌摸摸臀部,脸颊涨红,一脸羞愤难当:“难道你没事总是观察我的屁股吗?”
顿了一下,又叫道:“十九爷知道这件事吗?!”
灵江:“……”
哦,这次算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