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盛夏余暑未消,浓烈的秋意盘旋于九天之上被云层遮拦,使雁荡山中尤为燥热。蝉鸣虫语细哑如被囚于瓦瓮,山巅那片鲜嫩青翠的竹林无风自摇,送来几丝竹叶香。
黎良远眺竹林出神时忽听身后沙沙响动,仿佛大蛇穿林拂叶,转身却见临水一丛菖蒲摇动。黎穆伸手拨开花序探出脑袋,食指抵于唇间示意她做好准备,黎良知道他是又引来了猎物,便屏息握紧竹竿静候。
沙沙声越发响时,黎穆拨开菖蒲、两腿并拢自丛中蹦出,脖颈以下缠一条壮年男子上臂粗细的青花大蟒。菱形青鳞光彩漂亮到更类龙鳞,蛇口紧闭,琉璃瞳中一点深黑,蛇身卷绕黎穆三圈有余,蛇尾僵直地拖在地上。
黎良聚精会神瞧准后一竿打在大蟒七寸,再伸出尾端分叉的竹竿钳制蛇头,将大蟒从黎穆身上剥离。黎穆就地打个滚便爬来抱住大蟒丢进竹笼中。眼瞧日头西斜,姐弟俩预备打道回府。
黎穆蹲在一旁抖抖竹篓拿短竹竿挑起小蛇来数,再将刚捕的青花大蟒一瞧:"今天运气不好,才捉了十一条。"抬头看又瞧着翠竹林发愣的黎良,"阿姐你说,吃了咱们肉的蛇会不会是同一条?"
黎良摸一摸他的脑袋,没能回答上,两人便拖起蛇篓与竹笼一道朝北峰吞蛇地赶去。
吞蛇地其实是片沸腾的大沼,黑洞洞一汪沼底是累累白色蛇骨。姐弟俩去时刚有倒完蛇离开的捕蛇人,叹息与低泣渐次融于晚风。黎良率先将篓中十条小蛇倒进吞蛇地,蛇身蜷曲挣扎却未下沉而向对岸游去,爬出大沼未几又忽然消失。
山巅翠竹林被落日余晖镶出金边,林中仿佛在刹那多生出十棵青竹。黎良将竹篓倒扣,拍开泥屑,发出先前捕蛇人一般的叹息。
黎穆安慰她:"阿姐别灰心,咱们还有一条大...哇哇哇,阿姐!大蛇变成人啦!"黎良确然感觉到不属雁荡山的强大灵压,立时旋身将黎穆护在身后。
眼前光景奇妙。
男子立在空空洞开的笼前,白袍似泉雪,乌发垂三千,眸中碧光幽微,似疾风大雨涤荡后残余的绿意,襟领之上翻滚天水碧云波纹,掌中三熄火舔舐垂在胸前的一缕发。
熄火是仙道象征。九天之上仙神掌中生六熄火,火有六簇,厉六场天风不灭。地界修仙者掌中生三熄火,火有三簇,可厉三场天风不灭。
黎良朝他一揖,却未放松戒备:"雁荡山戾气深重,不知尊驾驾临有何贵干?"
霍参君笑道:"找你。"他合掌收起三熄火,"听闻雁荡山中捕蛇人有召魂之术,我想劳你帮我召一人魂魄。"
霍参君被黎良拒绝后并未灰心,一连跟在两人身后数日。他踩在细细的蒲苇枝上如履平地,黎穆觉得奇妙,拉一拉黎良的衣角问:"阿姐,你为什么不肯答应他?"
自然是因在这山中轮回孤苦,哪来闲心去帮他人。
黎良驻足,转身叹气道:"雁荡山中捕蛇人逾百,尊驾何必吊死在我一人身上?"
霍參君笑道:"我入山前请南极仙翁卜卦,仙翁令我幻成青花大蟒,告知我何人打中我七寸,那人便可全我念想。"
他不知悔改,黎良也不欲多说,拉过黎穆再去捕蛇。近日被霍参君一再缠扰,他的灵压令周边十里的蛇蟒望风而逃,勉强捕到的小蛇也非两人所愿。
那日黎良运气好,在黎穆去引蛇时偶遇一尾黑鳞。她心急,未等黎穆回来便探出竹竿,失了手没打中七寸,反倒惹怒大蛇,被蛇尾卷起吊高。霍参君见状祭出三熄火,然而那蛇乃是捕蛇者天劫,不可为仙法触碰,他只好转而费力地将黎良救出。
他的手臂被蛇牙撕开一条口子,正用仙术疗愈。黎良低头拿帕子擦竹竿,淡淡地道:"我虽然已经死了,但仍知有恩该报。尊驾想召谁的魂?"
当夜霍参君同黎良、黎穆蜗居树洞旁,将掌间三熄火摘下,在荒地上种出无根火。火光下树影幢幢如鬼怪,他们脚底却没半点黑色。身侧偶有捕蛇人行经,竹竿探入石缝妄图惊出蛇来。
黎穆嘻嘻笑道:"这些都是新人,不知道日落后蛇便回山巅化成竹子睡觉去了,哪里找得到呀。"
小孩子话多说不停,霍参君却有许久未闻黎良的声音,便问:"你一向这么安静?"
她抬眸时一小簇火苗落进眼瞳深处燃起,然而终究未答。黎穆小心地瞧她一眼,嘟囔道:"阿姐从前也是很活泼的。"可谁也抵不住雁荡山十年岁月,遭遭无果轮回。
霍参君听得若有所思,笑了声:"倒是和她很不一样。"
黎良拨了拨火,问:"她是个怎样的人?"
霍参君指尖轻弹无根火,火焰迅速腾升离地成细细一线,首尾相咬成环,环**现一位十七岁左右的姑娘。飞仙髻,眉间血,白色弟子袍,两鬓各衔银色如意扣,古灵精怪。而等他将手拂过,一模一样的姑娘,双眸之中却没半点光亮。
黎穆揪住黎良的衣角低声问:"阿姐,这就是传说中的'岁月是把杀猪刀吗?"
黎良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霍参君只一笑,并不在意,收回三熄火开口时却将笑意敛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的师姐,春什。"
霍参君八岁那年遇见春什,他受重伤被一只黑鹰叼走扔在故周仙山山脚。恨意与戾气具体而微化作缠绕己身的黑雾,既被仙山结界拒绝,又引来食腐肉的暗鸦。见成群的暗鸦俯冲带动三千鸦羽飘零,他疲倦且无望地闭上眼。
忽闻清越的剑声,有人揪起他一边耳朵问:"芝麻汤圆露了馅?"她侧头喊,"二师兄二师兄,我要把他捡回去当师弟!"
那人不屑地道:"你这样的体质哪里能有师弟?再小的师弟养一养也成了你师兄。"
霍参君不知为何十分想看一看她的面容,睁眼见春什正伸指抵在他额间,道:"破!"
周身黑雾顷刻散去,黑色鸦羽凌乱,他眼中却只容春什一人——飞仙髻,眉间血,流仙广袖宽大如雪片被风高高扬起。
她一笑如春水,问:"小汤圆,你来做我师弟好不好?"
霍参君被捡回故周后休养数日才彻底清醒,亦明白家族的流波云榭在那场巨变中倾覆。他想学法术报仇便须留在故周,然而是否允他留下并非春什可以做主。
他在故周十位长老议事的九张殿外跪满三日,第四日被允入内。长老商议的结果却是他身有戾气,不宜习仙道,欲将他逐出故周。霍参君沉默,再度跪下。
殿中忽漫进一道纤长的阴影,他见几位长老脸色同时变化。紧接着,春什轻轻脆脆的嗓音响起,并在空寂的殿中不断回旋:"可我很想要个师弟。师父,满山现在都没有比我小的人了。"
主位的长老叹了口气,道:"那你要看顾好他。"
霍参君随春什离开时,才明白长老为何一见春什便着急结束谈话,她实在是话痨到吵得人耳朵疼。不过几里路,她说的话却有一箩筐,能从楼宇造价说到长老们年轻时历过几场情劫,末了还很有成就感地转身问他的感想。
"我觉得,"他并没有给她好脸色,"师姐你很吵。"
山中师兄师姐知晓他身带戾气不爱与他为伍,他最常见到的只有春什。她却不教他法术,只爱在他修习时全程絮絮叨叨。霍参君学过法术后觉得她实在太吵,便趁她不备施法让她开不了口。
春什满脸不高兴,抿唇蹲在石桌上看他练剑,他练到一半看她一眼,春什整张脸憋得通红。他练剑至尾声,春什已绝望地瘫在桌上。
等他唤剑入鞘走去喊她,春什已合目睡熟在桌上,几叶芭蕉横展下垂如被,她睡容安稳沉寂,眉间一点朱砂如血。霍参君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颊,却心头一惊。她凉得像冰,呼吸也太过浅,再喊她,怎样都喊不醒。
霍参君急忙抱春什去九张殿,才发觉这些年来她竟一点未长,始终是十七岁时的模样。长老为她瞧过病后令霍参君将她送回,之后他便同赶来的二师兄一同嘲笑了春什半日。
二师兄捧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一会儿不说话就差点把自己憋死...哈哈,师妹,你是话本子成精了吧!"
笑归笑,霍参君之后却再未封闭春什的五感。他竭力忍受垃圾话对修行的影响,努力不分心被她带跑偏,如此与她消磨吵吵嚷嚷的一春一夏,一秋一冬。
等某日他练完剑将被雪埋了半个身子冬眠的春什刨出,双臂上扬便令她双脚离地,霍参君终于好奇,笑了一笑,问:"师姐你怎么老是长不大?"
春什揉揉眼睛,偏过头去又侧过眸来:"不是总嫌我吵吗?才不告诉你。"
他笑着,连心底最硬的一块都仿佛柔软下来,将她翻个身背起去暖阁里吃茶。
霍参君在故周山上待满整十年,从仰视春什变为俯视,而春什容貌未有分毫变化。故周弟子欲下山需同时通过术法、心法两重试炼,春什术法在众弟子中最为卓绝,心法却一塌糊涂。霍参君替她分析:"肯定是因为师姐你话太多。"
他在第十二年决意下山投清辉神君帐下,前往征讨魔族,在术法试炼时被久困重墨林中不得出。更漏将尽时,春什破结界入林,在他掌中种下三熄火。
重山墨色,夜海星辉。春什眉心朱砂艳,一笑绝:"师弟你想走,师姐自然助你走。"霍参君才将故周山上往事说完,黎穆就已在黎良怀中睡熟。她将黎穆抱进树洞安顿下,引霍参君到僻静处,告知他召魂需要春什生辰,隔夜便提一盏灯笼领他去东溪蓄魂池。
雁荡山被南北两座高峰分割,北峰吞蛇地,南山埋骨坡,一汪大泉便被切为东溪蓄魂池与西泽三渡河。蓄魂池是捕蛇人召魂之地,脚程稍远。一路无话,霍参君便细瞧黎良手中的灯笼。那光偶尔分散,偶尔凝聚,是一团荧金色的火,焰心冷冷的。
蓄魂池两侧遍生银杏,泉流清澈,池底高矮不一的怪异石床斑斑可见,也有几尾黄花游弋,忽然一甩鱼尾却又不见,像是场梦。黎良蹲下将灯笼浸入池底,冷冷的焰火迅速扩散,均匀地布在水中,蓄魂池仿佛一轮黄月。霍参君才知灯笼中是发荧光的夜虫。
逾千只夜虫迂回悬浮,忽又蹿出化作鱼身鸟翼、通体透黄的活物,各自朝山中不同方向飞去。
黎良坐在溪石边歇脚,解释道:"这是魂虫,会将山中所有死魂捉来一遍。"她将写有春什名姓生辰的紙张沉入水中,"若那位仙子尚在山中,会被这水抓住。"
果真陆续有魂虫衔着米粒大小的银色死魂归来抛入蓄魂池,己身亦入水化回夜虫。并非春什的生魂不受术法约缚变回剔透的人形,各自从水中爬出,一壁埋怨黎良,一壁提好锄具往回走。
一时蓄魂池上方金与银两色交织,骤然闪烁如同天星万象。黎良看得出霍参君强装镇定,他合拢袖摆于身前,目光紧随每只被捉来的死魂。
最后一只魂虫入水后,黎良伸手将灯提出,双目平平地直视霍参君:"没有春什仙子的死魂,她或许未被缚在山中。"霍参君眉间蹙起浅浅一痕,半晌未语,她只好又劝,"或许仙子同我一般不是死魂,已成了捕蛇人。"雁荡山受上古魔神诅咒,投入山中的尸体会被翠竹幻成的蛇类吃尽空剩一具白骨。肉体殒灭后魂体自西泽三渡河畔醒来,死魂需去找寻自己的骨架丢进南山埋骨坡,自此成为捕蛇人。
成为捕蛇人后需再去寻吃尽自己血肉的蛇,将其丢进北峰吞蛇池。这一步显然是碰运气。若找准了可打破山中约缚重入轮回,若不准,蛇会变回竹子在第二日重新游出。捕蛇人于白日捕蛇,拾骨的死魂在夜间找骨,皆是无望轮回。
黎良平静地道:"或许仙子在死魂状态找回了骨,现今是捕蛇人。"
"不会,"霍参君惨然一笑,"她的灵骨不在山中,只会是死魂。"
那夜过后霍参君消失了许久,黎良以为他要放弃,几日未见,她也不过继续捕蛇。只是偶尔,偶尔她会不习惯没有他立着的蒲苇。
十一月入冬时,黎良重逢霍参君。雪粒子密密扬扬地拍在单薄云波纹白袍上,他有青须长出未及剃去,站在一棵新开的蜡梅下同她道:"我请南极仙翁开天眼窥因果,春什未入轮回。"
黎良未语。霍参君走近才发觉她竟是痴痴地望着蜡梅树下,看呆了。这倒令他久违地发笑。霍参君拍开她发髻间的雪,别了一朵鲜灵灵的蜡梅在她鬓间,问:"你可还有什么方法召魂?"
也仅剩一法,即将春什与他之间因缘以血为墨写下,将因缘录烧成灰撒于春什灵骨上召回死魂。黎良一早猜出霍参君私藏春什灵骨,然而他不肯将灵骨带来雁荡山中,怕被不知以何法藏匿的春什忽然夺去。
黎良同霍参君提起条件:"你曾救我于蛇口,我也替你召过魂。这次若要我下山召魂,我有两个条件。"他点头示意她讲明。黎良看了眼蹲在竹篓边数蛇的黎穆,"一是希望你能为我弟弟捐些灵运,助他早日找到那尾蛇。"
"这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