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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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时间说长不长,不过在这期间倒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镇南王死了。

尸首异处,死状极为凄惨。坊间传闻与镇南王素来不对盘的河阳王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却痛哭失声,声称要为老友讨回公道,发布了高额悬赏令缉拿凶手。

不知为何官府对四方楼加派了人手,一时之间楼里人人自危,唯有醉烟一心一意地等着谢怀生的归来,没有察觉到异常。

直到有一天,老鸨来央求醉烟再帮她最后一次。老鸨虽以利益待人,但好在对她也还算不错。就当是临别答谢吧。思虑片刻,她穿上了老鸨为她备好的衣服,画上最美的妆容,跟着老鸨来到前厅,直到走上了某个高台,看到台下数双眼睛盯着她时,她才猛然回神。

这老鸨竟是想把她卖了!

老鸨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她想拂袖离去,却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

她被算计了!

烟儿啊,你就放弃那个人吧。老鸨忽然低声道,他不会来的,永远都不可能来了。

醉烟暗自挣扎的动作顿住。出乎意料地,她的神色异常平静:你什么意思?

他就要死了。她以一种得意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谢怀生暗杀了镇南王,河阳王已经捉住了他,明日午时就会被处死。

说罢,她观察醉烟的表情,然而令她有些吃惊的是,醉烟没有任何的崩溃绝望。她只是扫了她一眼,俯视着台下众多人,慢慢地道:你知道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是什么吗?她低低地笑。

那就是阎王收走谢怀生的命。

她的初夜被卖出了天价。

买主是河阳王。

比起镇南王,河阳王正当而立之年,是个有雅誉的风流儒生。然而醉烟并不这么认为。在四方楼里见的人多了,自然清楚哪些是不叫却会咬人的狗。

姑娘不必害怕,本王并非那些好色之徒。河阳王坐在床沿上,摇着折扇,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

醉烟的身体仍旧不能动,僵硬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此番本王也是迫不得已,谢兄托本王照顾你,本王只能出此下策。他似是无奈地道。

谢怀生托河阳王照顾她?呵呵,开什么玩笑!

王爷认识谢怀生?既然他装傻,醉烟便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示弱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见她说了话,笑道:谢兄乃本王的至交好友,你的事其实也是他告诉我的。顿了顿,他微微凑近她,言语恳切,烟儿,其实本王已心仪你许久,此番谢兄遇难,你无所依托,不如本王赎了你,跟着本**好?

这副嘴脸可真是恶心。

不行。

出言的却并非醉烟。

醉烟愣了愣,后知后觉地跟着河阳王的目光看过去,那站在那儿的,不是谢怀生又是谁?!

河阳王一惊,然而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颈间便架上了一柄寒剑。剑上还沾着血,寒凉刺骨。

眼看着河阳王的脖子已经渗出了血,谢怀生却忽然看向醉烟,醉烟还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皱眉抿唇,收剑一掌劈向河阳王,河阳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他一脚将人踢进床底,这才打横抱起醉烟离开。

为什么不杀了他?她问。

他走得极快,快得根本无法看清两旁,再加上夜色深重,醉烟只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

他只道:下次吧。便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胸膛,耳边传来他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真正正地告诉自己,谢怀生是活着的。

他的手臂在滴血,他的唇色乌黑,可这些都没关系。

只要谢怀生还活着。

他抱着她足足跑了一个晚上,从黑夜到天明,未曾有过半刻休息。直到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他方才将她放下。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好在已经能动了,便安静地靠着树休息。

先喝点儿水。

他递过来水袋,她睁开眼,接过去,却并不喝,只定定地看着他去河边扯些草来嚼了吃。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回过头来,淡淡地笑笑:小毒而已,不碍事。他指指手中的草,它就能解。

她抿着唇不说话,好半晌才平静地点点头,仰头喝水。然而她的颤抖终是没有躲过谢怀生的眼睛。

她在害怕。

静静地看了她半晌,谢怀生终是慢慢开口:我去刺杀镇南王了。他看见她的手一紧,老鸨要拿到你的赎金才肯放人,而刺杀镇南王的报酬很高。

是河阳王指使的吗?许是许久未曾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两人都想要权力,而对方恰好又是获取更高权力的阻碍,于是便要除之而后快。

是。提到河阳王,她发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河阳王怕我暴露这件事,事成之后要杀我灭口。

只是河阳王也太过小看他了,区区十几个人,便以为他必死无疑。另外,河阳王对醉烟垂涎已久,就算不是因为镇南王这件事,恐怕他也是要找人除掉他的。

如此想来,老鸨怕是和河阳王有些关系,否则不会还没等谢怀生的死讯传出来她便急于将她推到台前。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她问。

陵安。

她疑惑。他笑道:那里有我唯一的知交好友,你可安心住在那儿。

啪嗒一声,水壶滑落在地。

谢怀生看见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质问:谢怀生,你又要抛下我?

比之洛京,陵安就像个小家碧玉,安安静静地偏居于这东南之境。

谢怀生口中的知交好友本是个沙场征战的士兵,但如今已归居田园成了农户,名为竹空。据谢怀生说这是他自己取的名,意图用这个名字来消除些杀孽。

醉烟醒来的时候,竹空笑眯眯地凑近:别看了,他早就走了。醉烟愣了愣,抿着唇二话不说就下床,竹空拦住她,别白费力气了,你找不到他的。然后竹空就看见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慢慢蓄了泪水,他慢悠悠地为自己沏上一杯茶,哭也没用,你也别问我,我是不可能告诉你的。

他说归说,余光却留意着她的动静,就怕她一个想不开做出些什么事儿。说起来,谢怀生也真狠得下心,面对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人儿都能抛下。想起临走前谢怀生那眼神,竹空不由得唏嘘一番。

稍稍松懈之际,眼前一个白影闪过。

你竹空惊得一口水喷了出来,咳咳咳你想干吗?把刀放下!他手忙脚乱地要上去把刀给抢下来。可醉烟铁了心将刀尖戳在自己脖子上,冷冷地质问竹空:他在哪儿?

再次见到谢怀生,是在一片竹林,清风徐徐,竹叶沙沙。谢怀生如一个普通人般,在茅草屋前劈柴烧火。

她以自尽相挟,我无可奈何。竹空满脸无奈。

谢怀生暗叹,看向醉烟:进来吧。

竹空摇头,转身离开了。醉烟却抿着唇,固执地站在竹篱外并不进去。她不说话,他也跟着沉默,两个人就这样隔着竹篱望着对方。

谢怀生。不知过了多久,醉烟先开了口,唇角扯开的笑颇为自嘲,我本以为你是真的要带我走,我还为此高兴了好久。她吸了吸鼻子,我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你的一句话。

她顿了顿,深深地看着谢怀生。

我要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管你是不是杀手,假如你明天死,我明天就跟着你自尽,你活一天,我便跟着你活一天。这样的我,你要不要?

她知道有些事如果不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一直不明不白,而她不想再这样下去,她想每天都看到他,每天都在他身边,他不喜欢说话没关系,她可以说给他听,把这些年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所发生的那些有趣的事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

我会给你烧水做饭,等你回来;你不喜欢我喝酒没关系,我可以改;你若是受伤了,我替你疗伤;你若是有一天累了,就金盆洗手,我们和竹空大哥做邻居,然后我为你生一个孩子,谢怀生

语声戛然而止。

她张着嘴,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股子柴火烟气传入鼻尖,掌下的布衣粗糙却温暖。

谢怀生?她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

我在。他的声音沙哑,若不仔细听,根本不会发现那语中细微如丝的颤抖和哽咽。

你她吞了吞口水,眼中慢慢泛出了泪。她深吸了口气,颤抖地伸出双手抱住他,踮脚将头抵在他的肩上,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滑下来,浸湿他的衣衫。

谢怀生,我就当你接纳我了。说好了,你再也不能抛下我。

她的声音哽咽,谢怀生一点儿一点儿吻走她脸上的泪水。抵上额头,呼吸交缠间他慢慢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那柔软的唇,喃喃道:你真的决定要跟着这样的我吗?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人斩于刀下、死于非命的我?

从你把我从苏府带出来的那一刻开始,谢怀生,这一辈子,我就跟定了你。不管你以后会怎么样,我都跟你,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他低笑,眼里却全是苦涩和自嘲,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有人这般待我。

好,我答应你。他笑。

她浑身一震,然后紧紧地抱住他,好似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她和他分开。

她太过欢喜,欢喜得没有听见他的后面一句低语。她想,如果当时她听见了他最后的那句话,她一定,一定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他与她悠闲的竹林生活在半个月后的午夜被打破。那个时候正下着倾盆大雨,竹叶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醉烟被一个雷惊醒,下意识地要去依偎身旁的人,却发现谢怀生不见了。

她无法形容那时的心情,惊慌还是绝望,抑或是两者都有。她只是有种感觉,如果这次她找不到谢怀生的话,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她冒着雨连夜去找竹空,却在敲响门之后喉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床上,竹空坐在床边,抱着双臂满脸严肃:你想去送死?

醉烟只喃喃道:他去找那个人了对不对?他去找那个人了说着她眼神一变,撑起身来狠狠地盯着竹空,你知道他去找河阳王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中了毒。竹空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扫过她愕然的表情,他顿了片刻,端起桌上的药碗递给她,他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被河阳王那家伙算计了一把,不过你放心,凭他的身手,死不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一点儿,到时候也不算辜负他。

他将药碗递到她面前。她怔怔的,直到那一股刺鼻的药味侵入鼻尖,才猛然回神,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哀求地望着他。

带我去找他。

她无法向他解释心里那几乎要将她吞没的恐慌,她只知道,如果不去找他,她会死。

你这是去送死。

竹空表情冷漠,却没有再拒绝她。

然而等他们到了洛京,却听说暗杀镇南王的刺客在河阳王府被擒,不日就要直接送往刑场处死。虽然竹空笃定这是个假消息,醉烟却止不住地心慌。

而这时皇帝得知凶手被擒,龙心大悦,特地挑选了十数名女子送给河阳王以示奖赏。醉烟不顾竹空的阻拦,混进了这些女子之中,进入了王府。

其实竹空说得很对,堂堂王府,怎么可能那般轻易就让人潜了进去?将将踏进王府之时,她的身份便被暴露了。

没想到,你对他倒是深情。

河阳王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被侍卫押着跪在堂下的醉烟。他的手边沏着壶茶,热气如丝如雾地袅袅升起,却消不去河阳王眼里的冷意。

既然你们这般有情有义,那本王便成全你们。他扯开嘴角,随手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得替本王做一件事。

醉烟一直觉得,河阳王是心狠手辣之辈。没想到的是,她今日就要亲身验证了。

以前她虽身在四方楼那个烟花之地,却清白得如养在闺中的小姐。而现在虽身在王府,要面临的却是从未想过的极尽耻辱之事。

本王的护卫们守卫王府十分辛劳,你便去陪他们一晚吧。

因为河阳王的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她的世界,在那一晚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为防自尽,她被下了软骨散。她迷迷糊糊地一边期望着谢怀生能出现,一边又害怕着谢怀生的出现,倒是嘴里一直轻轻呢喃着谢怀生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之后她就被拖着丢进了地窖,地窖里什么都没有,阴暗潮湿,冷得刺骨。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但她其实很清醒,她能听见推门的声音,听见那脚步声,恍惚中似乎回到了最开始,一抹昏黄昏黄的亮光闪着,然后有个人蹲在了她的面前。

她努力睁开眼,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她艰难地扯开嘴角,她想说,你来了。可是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再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可她听见了他的回答,低低的一声嗯,和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某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下来,她放心地笑,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带你走。

她听见他说,接着她被拥进了一个怀抱,满是桃花香甜的怀抱。她便回想起了四方楼里的那棵桃树,他将**亲手埋下,由她浇灌,如今已然长成。

桃花灼灼。

真的好想再看一看啊。

他站在桃树下,看着月下的桃花,她则看着他,看着时间温柔地驻足在他的身侧。

在竹空的印象中,谢怀生一直是一个十分出色的杀手。他冷静,理智,无心无情,就像专为杀人而生的工具。

他以为谢怀生会一直这么孤独地走下去,带着他的剑,杀人,或被杀。

却在某一天,谢怀生告诉他,自己救了一个小姑娘,并且决定,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要照顾她。

那是第一次,他从谢怀生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了一些情绪。

后来,谢怀生的身上莫名其妙地总是很多伤。然而论武功,江湖上怕是无人能出谢怀生其右。有一次他实在觉得奇怪,问了原因,谢怀生竟然笑了,眼神温柔地看着被包扎好的手臂,轻轻地抚摸。

没事,她会给我包扎。

他当时觉得谢怀生简直是疯了。

后来他们一起喝酒。谢怀生难得地喝醉了,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捧在掌心,他以为是什么至宝,却不过是朵桃花,还是一朵即将枯萎的桃花。

谢怀生却痴痴地看着。

从那时起,他终于明白,醉烟之于谢怀生,是怎样一种特殊的存在。以至于当醉烟在他怀里失去生命迹象之时,他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牢牢地抱着她,一遍一遍地说着带她走。

其实谢怀生中的毒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醉烟。

河阳王在得知谢怀生逃过了他的追杀之后,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就火速命令老鸨在醉烟身上下了毒。那种毒素凶狠异常,一滴即可置人于死地。而河阳王知道,要想醉烟活下去,谢怀生就势必要回来找他拿解药。而他就可以趁此机会杀了谢怀生,以绝后患。

本**以给你解药,但你的命得留下。

于是谢怀生就真的留下了。

竹空想,如果河阳王稍微仁慈一点儿,或者稍微守信用一点儿,事情就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如果河阳王没有将醉烟丢给那群护卫,那么醉烟体内的毒就不会那么快发作,那么谢怀生

就不会杀了王府中所有的人。

除非谢怀生想死,否则没人能杀了他。

他就在护卫们的围攻下,抱着醉烟,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全杀了。

血流成河。

而河阳王是死得最惨的。

竹空觉得,大概恶鬼、修罗就是谢怀生现在的样子。

你去哪儿?竹空问。

谢怀生没有回答。

血迹在他身后蜿蜒。

没有人知道谢怀生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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