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每年科举考试放榜后,除了前三甲由皇上圣旨御批官职,其余的进士都由户部官员拟定。今年的科举考试由太子谢乾监考,自从几年前谢乾提议组建的天机阁被废黜之后,皇上就极少给他派事儿做,这次能监考也算是圣心回转的表现。
虽然沈从辞了官,但他毕竟在户部尚书之位上坐了那么多年,又那么得人心,所以今年户部拟定的这名单在没送到宫里之前,他就已经看过了。沈从的眼眸一转,去了南苑,彼时沈遇正蹲在院子里,手中拿着一把小刷子往一个兔子骨架上刷油,神情认真无比,甚至还有些虔诚。
沈从坐在石凳上,将视线从骨架上收回,说:"今年的这批进士里,户部挑了一位选进了大理寺,不出十日就会入职了。"
沈遇动作未停,语气淡淡地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选的是祝家的那姑娘,这也和你没关系?"
沈遇依旧不为所动,说:"没关系。"
"行,那就算我多管闲事了。"他拂着袖子转出了南苑,脚步一停又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见院子里的沈遇先是有些发愣,接着浓眉轻轻地蹙起又舒展,最后唇边抿出个笑。
对于感情极寡淡的沈遇来说,这算是很高兴了。沈从突然就想起远在淮州的那个女人也笑了笑,片刻后他敛起思绪,这才转身真的离开。
十日之后,皇上御批进士第七名祝清欢入大理寺为主事,负责刑讯审问时的卷宗记录。
大理寺上下是***的爷们儿,这下总算是来了位姑娘,还是位长相端庄大方的俏姑娘,整个衙门上下激动之余,同是主事的温故特意为祝清欢写了条标语——祝大人是未来大理寺的一枝花,我们人人都要保护她。
祝清欢甫一进门见到这巨幅的字就笑了,笑得那是艳若桃李,有几个人看得都呆了。
"下官祝清欢,日后还请诸位同僚多多指教。不过这'保护';嘛,就算了。"她说着凤眸瞟了一眼表情一直淡淡的沈遇,面上笑意更深,道,"我比沈大人家八妹大好几岁,在书院却和她同席,别的没学会,这闹事儿、惹麻烦却是厉害。大家都是兄弟,日后肝胆相照共进退,不必说什么保护不保护的,客套了。"
众人见祝清欢生得大家闺秀的模样,一说话却像是绿**汉一样豪爽,更是心生好感。当下温故就说几位同僚在四方楼攒了个局,要祝清欢一定过来。
祝清欢又瞟了一眼沈遇,后者却没像之前那样不动声色,而是别开脸去。她就笑了,很好,看来他也会去。
大理寺内部官员有各自活动的小圈子,以大理寺卿陈升为首的中老年组每日下衙一起逗鸟品茶,看画浇花;以温故为首的青年官员在上衙时一派正经,出了大理寺就像脱缰的野马;而首席仵作沈遇是个例外,他和这两个圈子平素都没交集,除了在大理寺办公,就是在武安侯府研究尸体的解剖技法。
昨日温故攒局的时候象征性地通知了一声沈遇,却没想到他一反常态答应了下来。
这让温故有些吃惊,等到了四方楼里,见席间每当祝清欢说话时,沈遇就垂首喝茶,等祝清欢低头吃饭时,沈遇就幽幽地抬头看她一眼...温故就更吃惊了。
这两人...怎么相处得这么诡异?
还没等他深刻地思考一下,祝清欢就放下筷子,倏地一下抬起头,直直地撞上沈遇打量的目光。
"说起来我这是第四次参加科举考试了,能到大理寺做官是我的毕生理想,这次如果不行明年我还会考第五次的。"她轻轻地笑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遇悄然转过来的侧脸。
沈遇从小就与旁人不同,别人玩儿时他只喜欢把自己闷在屋中对着动物的尸体琢磨,面皮白得有些病态。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红烛的光像是能熏透他的脸颊一样。
"祝大人为何想来大理寺为官?"温故问。
"大理寺辨忠奸,断黑白,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地方。再有,这里有个我从小到大一直追寻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来。"她唇边笑意渐渐地凝起。只听"啪"的一声,青瓷茶杯碎在掌心,沈遇冷着眼看着指尖溢出的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今日见了血不祥,不适合再在这儿待着了,沈某告辞了。"
他说完竟直接走了,温故瞧着祝清欢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忙道:"沈大人就是这样古怪的性子,他没恶意的..."
祝清欢压下心头苦涩,又扬起笑,道;"没事儿、没事儿,咱们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她那不叫喝酒,叫灌酒,沈遇不过走到大堂又走回来的功夫她那一壶就见了底了。他蹙起眉瞪着她,祝清欢瞧见他这副样子也有些蒙,他不是走了吗?
沈遇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视线掠过他看向温故,低低地道:"楼下出事儿了。"
四方楼去年年初建成,名字取"四面八方"两字,楼里的东西倒是一般,主要是热闹,短短两年时间就成为外地人来长安城的必到之地,让人十分敬佩老板淮方的经营头脑。人多就嘴杂,嘴杂就容易出事儿。
沈遇从二楼雅间一路走到大堂,就碰上两个人因拌了两句嘴大打出手。
这情况从前也有,每次都是打完赔钱了事,这次却不是赔钱能完事的,因为死了人。
沈遇拉了个人赶紧去大理寺报案,自己则将二楼的这一屋子大理寺官员找下来。
一场下衙之后的快乐聚会变成了额外的办公,温故几人嘴上抱怨两句,身体却很诚实地迅速进入办公状态。祝清欢来到大堂时,下面已经不见一丝的混乱,目击者整齐地列了两队,温故挨个问话迅速记录口供,另几个人则关门掩窗,拦住无关人等,保护案发现场。
祝清欢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人身上,他正蹲在尸体旁边,地上铺了一张可随身携带的可卷布袋,上面码着一些样式细小的工具。
沈遇狭长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死者咽喉处那道细细的伤口,手挪到旁边取东西,触感温热细腻。他手一顿,抬起脸,视野被祝清欢歪着头的模样占据,她手上正拿着他要的小锥子,而他的手正圈在她的手腕处。
"沈大人做正事的时候可真是入迷得很。"
沈遇的目光有些迟缓地落到她细白的手腕处,指尖试探性地一触,软的。
祝清欢料想他一定是一把甩开她,却不想他是触碰了才躲开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埋首面对那具尸体。她盯着他的发顶,几次想举起拳头后来都忍住了。
片刻后沈遇倏地又转了过来,祝清欢忙扯出一张淡然的脸孔,问:"沈大人是现下才意识到碰了下官的手吗?"
沈遇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蹙着眉头,缓缓地道:"祝大人既入了大理寺为主事,就该在其位谋其职,就算还没适应,也该自己找些事情做,而不是立在这儿挡住本官的光,影响本官验尸。"
祝清欢嘴角狠狠地一抽,心里的火蹿得老高,可面对这样正经的沈遇也撒不出来,只能转过身一步步往温故那边走。
沈遇在她背影上流连的视线转回来,又落回面前这具尸体上。从小到大沈遇最感兴趣的就是验尸,小时是兔子、老鼠的尸体,长大后换成了人,没有什么能比尸体更能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
而现下...
沈遇拿着小锥子一点儿一点儿往死者咽喉处的伤口里探,刚探进半寸他将锥子收起,静默片刻之后,侧过头看向另一边。
灯火掩映下,她娉娉婷婷地立在温故的身侧,敛着眉眼对着目击者问话,两瓣红唇张张合合的。
他的心底突然微微地发麻。
死者叫陆天安,是淮州一带有名的茶商,年纪轻轻却是经商的一把好手,长安城叫得上名字的酒楼、茶庄所用的茶都是经陆天安的手进的。
三日前陆天安又带了一批新茶到长安来,和往常一样住在四方楼中。今日晚间他到楼下吃饭,刚吃没两口就和邻桌的一高瘦男子起了争执,具体是怎么吵的因着当时楼中人多也没人听得到,当陆天安惨叫一声,捂着喷血的喉咙倒在地上时,众人这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男子行动极快,我眼瞅着他顺着大开的窗户飞出去,身形快到模糊,也没看清长得什么模样。"四方楼里的小二苦着脸道。
"不是你没看清,是凶手准备充裕。死者的伤口只有咽喉处一道,是用极薄的刀刃一击即中,切入伤口的尺寸,方向都掌握得恰到好处。从出手到陆天安伤口渗血倒地的时间里,凶手已经将逃跑路线迅速地确定下来,这是个****。"沈遇平静地说完,用帕子擦干了洗净的手,侧头看了看窗外,弯月刚挂上树梢。
"时候不早了本官要回去睡觉了,剩下的事情自有审讯的大人处理。"
大理寺的人对沈遇的行事方式早就摸透了,均没什么异样地点点头。沈遇往门口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径直走到祝清欢身前。
祝清欢正在帮温故整理人证问话的口供,见烛光被挡抬起头,虽说背光而立看不真切,可他的轮廓是在心底描绘过成千上万遍的,只一眼她就看出了是谁。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家了。"
他出口的话让她怔住,沈遇说完也不看她,又问温故:"这里可还有她的事儿?"
温故被他问得莫名地嗓子发干,摇头若拨浪鼓。
沈遇点点头,低低地道:"那就走吧!"
他说的"走",就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走。从四方楼到祝府的一路上,沈遇一句话也没说,祝清欢起先的满心欢喜都被这路上的寂静给磨光了。
到了祝府门前,沈遇总算看了她一眼:"早些睡,明日早起我来找你一起到大理寺上衙。"
然后就走了。
祝清欢对着朗月清风发呆半晌,沈遇这是什么套路?
因着沈遇的所作所为,祝清欢这夜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而自认事事做好的沈遇却展眉舒唇睡得酣然,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一年的杏花簇簇。
武安侯府唯一的小姐沈婳十岁去天湖书院上学,最疼沈婳的老四沈及放心不下,就想了个主意。
"咱们兄弟几个轮流送小八去上学,送她个一个月,有这么几个英俊潇洒且拳头够硬的哥哥,我看谁以后敢欺负小八...哎,我说沈老三你那是什么眼神,怎么和看废物一样?"
沈遇对这种无聊事向来不感兴趣,等轮到他送沈婳的那日,他便花了点儿银子雇眼里除了赚钱什么都没有的小七顶替他去,落得清静。
只是轮流送妹妹的大业才进行到第四日就中断了,沈及从书院回来兴致勃勃地来找他八卦道:"不用咱们了,小八那个同席可是个人物,十四岁的姑娘长得秀气,打起人来和捶面团一样。书院里有个臭小子刚逗了小八两句就被这姑娘一拳把鼻梁子揍塌了,哈哈哈,你是没瞧见那场面,可笑死我这个热血少年了。"
沈及说了半天见沈遇一丁点儿反应也没有,气呼呼地道:"老三,你给点儿反应啊!"
沈遇不想让沈及再磨蹭下去耽误他每日四个半时辰的睡眠,便随口问了句:"哦?那个姑娘是谁?"
"青州节度使祝青崖的女儿祝清欢。"那是沈遇第一次听到"祝清欢"的名字,只觉得是个好名字:祝君一世清欢。这样风雅的名字配这样一个举止无礼的人,倒是浪费了。
又过了一年,沈婳生辰时祝清欢才第一次出现在武安侯府。她怀中抱着个大肚白瓷瓶,瓶里斜斜地插着几支杏花,还有去年晾干的棉花。沈婳住在西苑,她想偷偷地将花放在沈婳屋子里给她个惊喜,却不认路拐进了南苑里。
花枝遮去大半的视线,她只能隐约地看见院中有一个人,正蹲在树下,手中拿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对着太阳定定地看。
"请问这位公子,婳婳住哪一间屋子?"
那人听到和没听到一样,祝清欢走近几步又问了一遍,他才缓缓地回过头,侧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很是淡漠地道:"她不住在这个院子。"他面皮白到能看清细细的血管,瞳孔颜色也浅浅的,又冷又出尘。
"人人都道武安侯府长得最俊的是四公子沈及,但在我看来还是三公子更胜一筹,这可能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摸着下巴打量着他。被初次见到的姑娘调戏,沈遇倒是没有一点儿慌乱,只是凝视着她,问:"你是祝清欢?"
祝清欢点头,沈遇淡淡地道:"在书院除了惹是生非之外还是多读些书比较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不是这样用的。"
祝清欢一脸春风的笑顿时就冻在脸上了。沈遇多看了她两眼,顿了顿又看向那瓶花,幽幽地说道:"小八对这种棉花过敏,你还是把棉花抽出来再送去吧。"
他说着将骨头收好,颔首示意之后转身就进了屋。祝清欢恨恨地照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咬牙切齿地将棉花都抽出来,"啪"的一声甩在石凳上。她离开许久,掩住的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沈遇立在石凳前,站了一会儿动手将棉花拢好,进屋**窗前空空的花瓶里。
素白的棉花很配这个青花瓷的浅釉花瓶,他方才一眼就看中了。
他看着花,想起方才透过窗户看见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嘴角微微地勾了勾。
...
沈遇从梦境中醒来,唇边还是带笑的,笑得出南苑时沈及见他这副样子还以为他中风了。
"对了我听说你们大理寺在查个命案,出手的还是个顶级的高手,要不要我去帮忙查一查?"
"和我没什么关系,走了。"沈遇拢了拢衣襟,施施然地就出了门。路过后边的早点摊他买了点儿吃食拿在手里,一路走到隔了三条街的祝府门前。
祝府的人自是认识这位沈三公子,一见他来便道:"我们小姐天不亮就被大理寺的人叫去了,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交代她去办。"
沈遇眨了眨眼,问:"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儿?"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好像是为着什么第二起命案什么的..."
沈遇点点头,看样子昨夜那武艺极高的凶手又行动了。他从祝府离开却没直接去大理寺,而是又回了武安侯府。
东苑里沈及正在陪沈婳吃早饭,见他回来"咦"了一声:"你落了东西了?"
"那个杀人的高手,你帮着查一查底细。"
沈及一口粥差点儿把自己呛到:"不是说和你没关系吗?你几时这样多管闲事了?"
"和我没关系,但和你未来的三嫂有关系。"他说得自然万分,那吃饭的兄妹二人却齐刷刷地被呛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