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虽饱满，边角上，却偷偷塌陷下去一块，显见得被人打伤了头骨。

地阁纵方圆，腮落处，自隐隐显露血丝几缕，仿佛是遭谁划烂了肌肤。

或曾俊逸潇洒的面孔上，如今也伤痕累累，恰是左紫右青黑眼圈，与自家徒弟的面色遥遥对称、相映成趣。

儒袍那极高档的绸缎面料，也不知是被何方不解风情之士揪扯，撕得东一条、西一块，搭配上雷殛火烧的灰痕，比旧社会时，积年老丐披在身上的百衲衣，都风光不到哪里去。

审视未完，曹少卿心头的紧张感，竟已被一股忍俊不禁所取代……

他怼过妖物、揍过邪魔，和好几名炼虚合道层次的绝顶高手，都有过对峙。当然也在荆棘系统中，见过不少状态并非绝佳、卖相难登大雅的残兵败将。

但那些高手，纵然一时狼狈，骨子里却仍有份教人心折的夭矫气度，挥之不去。似老夫子这般纯粹到不加掩饰的凄惨，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

老儒本人，却似乎并不很在意这方面。甚至，或许还存了心思，刻意想将“惨”卖将出来，当作筹码……

觉出曹少卿敌意消减，确已有松手撤招、息事宁人意思的同时，他心下也暗自松了口气。先知先觉松放了胳膊，退让几步，绕往正面去，遮在自家徒儿身前，实心诚意，向“宽宏大量”的曹少卿，打躬作揖起来：

“多谢小友不计前嫌！老朽吕方明，乃是应天书院里，一介名不见经传的白丁修士。

这个脑子里头少根弦，做什么事情都不经思考的傻子，却是不肖徒儿辛龙。

如你所见，他犹在娘胎里时，便不幸沾染了已薨古神所残余之神火、神性，天生迎煞体质。最容易招惹古往今来，各大凶地所残存的恶性煞气。故而年少时候缕逢不幸，是吃饭能堵、喝水要呛，走在路上，动不动就被高空抛物、砸个正着哇！

若非家人本也是医生，多次抢救及时，几乎便夭折在这种种凶险之下。

及至他成年前，多曾有修士发善愿，要破除这要命的凶咒。但古神余威，岂同寻常？就是当年的夫子，最后不也只好自嘲一句‘敬鬼神而远之’么。

老朽是试了不知多少门道、找了不知多少高人，都不能奈何了它。最后，也只好取了个折中法子，请出钻研材料学的同事，用羽毫石炼成了一副镇煞绷带，将汇聚来的重重煞气，都封在了劣徒一双胳膊上，又教他冲、射煞法，令恶煞时时发作、不至积攒。

虽会因此伤损血肉、挫折根基，总也好过提心吊胆活着，时时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生点应付不来的大事，致而赔上性命。

所以闻知这壁厢岱舆降世时，我便忍不住起了点小心思：觉得既然连国内最顶尖的那一拨儿修士都应付不来，那这山中，或许也会藏有天外灵犀，能诛除神性，医好劣徒这双被荼毒多年、几近毁弃的手臂……

谁知这世道凶险，远远超乎了老朽这书呆子的想象。甫出海时，便多番遇险、几近罹难，历经波折、好容易入了岱舆山，却又被险峻山势、密层雷云，生生堵在了山脚下，不得寸进。

也正因此故，劣徒心中，多是存了些不忿。兼且他本就脾性暴烈，说话做事时，就更无法维持足够理智了——但刚才那次，他确实只是存了善念，要阻止小友懵懵懂懂，在这四战之地释放神念、引来不存善意的外人，心意拳拳，还望小友明鉴啊！”

场面话，说得已是诚意十足。

在他身后高举双手、作着“投降”姿势的辛龙，当然也不好拆自家师傅的台，闻言，就赶紧将缠满两手的绷带解开，露出双仿佛被镪水浸泡、恶犬啃咬，烂皮缺肉、多处伤口深刻入骨，甚至连骨骼表层，都蒙着黑黝黝一层脓水，不时还泛起些肿泡，总之是惨不忍睹的胳膊来。

仔细辨认一番后，曹少卿也认出：那两包绷带，确实非棉纱、涤纶之属，而是以风水学中，具有镇煞功能的奇异石块，祭炼、纺织而成，在结构上，更近似于石棉。

——显然，至少在辛龙的个人问题上，吕“老教授”，并没有扯谎。

于是，他也总算能长吁口气，给予这两位“同胞”，有限度的一部分信任：

“抱歉，我是从扶桑那头出海，过来此地的。

渡海时候，也有点时运不济，遭了几名不开眼的海盗袭击，很是吃了番苦头。所以现在，神经绷得有点紧，言行举止中若有不妥之处，还望二位多多担待。”

言辞虽然真真假假，却也说得四平八稳，既顾全了双方颜面，也隐晦表达出了“你们俩也挺可疑，我不大信得过”的意思。示意了对方，这件事情可以点到为止、就此揭过，而自己却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的说辞，接下来，仍要与他们保持安全距离。

能在应天书院（实际上四大书院里都挂了号，但人家不说，曹少卿也不知道）担任职务之辈，纵有些迂腐，当然也不可能是蒙昧人，听明白这言下之意，应当还是很简单的。

按理说，接下来就该是双方互相抱拳，道一句山高水远、壮士珍重的“分手”环节了。

可谁想到，吕教授的手才抬起一半，背后那个刚因为冒冒失失，惹出来好大祸端来的年轻人，却已是蓦地眼睛闪亮，作出副半哭不笑的的衰气嘴脸来，抢声问道：

“兄台，你说的那个‘海盗’，怕不是个身穿白袍、口气还特别冲的半大孩子吧？”

——距离克莱斯特的突然袭击，其实都还未曾过去半个小时。即便在行船路上，已努力运转内功、活血化瘀，曹少卿的心口处，其实也仍留有“救世主”的些许指掌纹路。在刚刚百步奔袭、拉伸拳脚的时刻，叫辛龙看个正着，倒也并非咄咄怪事。

但他是真没想到，路边上随意撞上到看似全不相干的人，竟也能算个“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