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一双铁拳重重砸在桌面上,小件的笔架陈设、大件的文件架、打印装置等如同听到发令的运动员一样争先恐后跳将起来,随后便是大得隔着四堵墙都能清晰可辨的咆哮声:
“周——盛——德!我和你说过的吧!不许就这个问题去纠缠闹事!你——”
发出咆哮的是个方面阔耳的军人,明明只是寸头胡茬的造型,不知为何当他瞪眼的同时,却给人一种雄狮摇晃狮鬓的感觉,食物链顶端猎食者撕咬猎物一样的气魄扑面而来。
站在这样的人面前,面对他的怒火,需要太大太大的勇气,才能让自己不崩溃。
但是有些人何止是有这样的勇气,还有强行打断他训话甚至反吼回去的勇气!
“抱歉!我也在那次说了,这种处理方法我拒不接受!要自己去给老胡讨个公道回来!”
如果训话的人吼出来的嗓子还只是能穿透四堵墙,那周盛德的嗓门就大得简直和拿着高音喇叭还叠加狮子吼没什么两样,别说是面对面,即使隔着七八堵墙听到,都好像是头上突然打响几个惊雷一样。当这个穿着直裰的年轻人双手抱胸顿足而立时,仿佛有肉眼可见的滚滚气浪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迸溅、喷薄,吹得四下里烟尘滚滚,而在那烟尘中熠熠生辉炯炯有神的那双眼,简直就像是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生物一样,充满着危险的意味。
“老胡是我的战友!是为了这个郭嘉牺牲了自己青春和健康的人!结果呢!?像那种温室里长大的大小姐,居然堂而皇之当着他的面问出那种‘你是脑残吗’的问题?老胡他自己脑子不清楚,没法和她计较,我,忍、不、了!甭管她是哪来的无冕之王,甭管她嘴皮子有多利索!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告诉你,没把她打成脑瘫,我够客气了!而你们呢?就因为我逼问了她几句,要求她当众向老胡道歉而已!你们居然还要我道歉!?你倒是说说看!我究竟违反了哪条纪律!要说不出来,对、不、起、了!我管你哪位大人物!”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面对人时,狮子或许能威风八面,面对霸王龙呢?
被周盛德压倒性的嗓门和魄力针对,军人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几乎瘫在了椅子上。
“你——你知道这样做的影响有多坏吗!?就、就为了给你擦屁股……”
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的狮子,显然不是龇牙咧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吃人的恐龙对手。
所以霸王龙半步不让地更朝前大大踏出一步,从鼻孔中喷出的鼻息直刺在瘫软狮子的脸上,辛辣得仿佛火龙的吐息,迎着这吐息的狮子,发觉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别开脸孔。
“你究竟要不要脸?——仅仅是这样反问而已,那个女人就不依不饶地嚎叫起来,歇斯底里地扣帽子、说我侮辱她的人格。呵,那么当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老胡问出那句‘我看你有手有脚、四肢健全,为什么要刷残障人士的专用卡,是脑子有问题吗?’的时候,老胡又是什么感受!?是的,没错,老胡他没法反驳,因为他确实在战场上被炸伤了脑子!可那个女人随后又立即把‘伪装残障人士’的帽子扣在老胡的头上,不断污蔑他的人格!对,她是问了‘你是哪个单位的,我要找你们的领导调查一下。’但是她莫非眼瞎吗!?我们上车的地方难道有第二个单位不成!?或者说,就算她瞎了狗眼,莫非连脑子也都残了,就不能事先调查调查!?明明没有真凭实据,却非要凭着自己的一点臆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一名险些马革裹尸成烈士之人的人格!?这就是所谓的新闻自由、言论自由!?”
周盛德的声线越拔越高,气势越来越盛,眼睛越瞪越大,张狂十足、霸道十足!
最要命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让他占着理直气壮这个优势。
虽然理直气壮本身并不能直接等同于胜利,毕竟有很多擅长诡辩之人,很简单就能通过转移话题、带一波节奏用声浪舆潮淹没事实、强行代表他人发话、占据别的道德制高点发起狂喷等手段让人难以置词反驳……但如果理直气壮的一方还有个不得了的大嗓门、连续说十分钟都不会喘不上气的肺活量,以及以不容置喙态度强行打断对方任何歪理邪说的气势,那么辩论的过程就会显得像是场一边倒的吊打——正如周盛德在公共场合“吊打”那个女人。
而现在,他名义上的上级,也就不得不同样经历一场如此残酷的“被吊打”。
说真的,到现在还能不被吓到昏过去,或者落荒而逃,已经算他心理素质过硬了。
——这原本应该算是对周盛德的一次问讯,但结果显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的。
“追逐真相,不是让人去臆想、捏造真相;言论自由,更不是让人去胡言乱语,随意诋毁他人;分辨黑白,岂可肆意颠倒黑白;惩恶扬善,最忌讳以一己好恶评定善恶——可笑的是,当这些事情被披上‘真相’之类光鲜的外皮之后,却突然就变得仿佛理所应当一样!”
周盛德慷慨激昂步步紧逼,倒霉的上司却只能支支吾吾连话都说不完整。
“的确,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无奈的妥协,但是有的事情可以妥协,原则性的问题却绝对不能妥协!因为社会影响就要我昧着良心向一个信口雌黄的‘无冕之王’道歉?恕我拒绝。她威胁要把事情闹大,你们就怕了?是因为公信力不足,还是因为息事宁人的错误本能?
我要说,不要怕这种人!真相是什么难道大家不清楚吗!?事无不可对人言,当时的局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监控录像!老胡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体检报告、残障证明,人证物证我们可以提供!她要在网上搞舆潮攻势、她想把场面闹大到不好控制,那就由她去,雇佣水军也好、惑乱那些本身就戴着有色眼镜的人也好!我们只要将真相公诸于众!真正追求真相、正义的人,莫非在看到那些之后,还会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地跟着她说胡话不成?
至于那些宁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为什么要顾忌他们的看法?他们本来也不是真为了公理、正义而说话,或者别有目的,或者只是单纯想发泄自己内心的,他们根本就不会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即使你把事实摆在他们眼前,他们一样会骂街,就算你就将他辩驳到无话可说,他们也不过再换另一个话题,找另一个人去发泄心头的负能量而已!”
退是无路可退,可以扭头不看,总不能捂耳不听吧?危言恐吓不成,反而被喷了一脸大道理,别人都说到了这一步,上司也只好一迭声打起了圆场,将话锋转到别的方向:
“好好好!你有理、你有理!我说不过你!但你也要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你讲理的,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讲道德;你和他讲道德,他和你讲法律;你和他讲法律,他和你讲国情;你和他讲国情,他和你讲文化,讲着讲着就弄出个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的局面来,这老生常谈你总该知道吧?——何况你的作风也确实太粗暴……”
百般无奈只好用苦口婆心的方式劝说,上司只能寄望于周盛德还能把老生常谈听入耳。
然后理所当然的告吹了——敌人威武不能屈的时候换上糖衣炮弹,固然有时候可收奇效。然而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本来也是兔家的优良传统,对于早已认清敌方实质的周盛德而言,区别只在于打回去的炮弹里面究竟还要多添多少黑火药,能不能把敌人炸死。
所以最后走出领导办公室的时候——周盛德是面色如常、淡然自若,领导却哭昏在了座位上。
看起来很无稽对吧?但这种“有趣”的事情,其实现实里发生过,我工作过的某个厂里,安置有很多残疾员工,天生的、后天的、肢体的、精神的,他们没有成为社会的寄生虫,而努力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结果某一天乘车的时候,因为几个人一字溜刷了爱心卡,结果就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当众逼问“你们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但是当事人有的理解不了,有的根本听不到,有的则懒得理会,当然,可能也确实有本来没问题的拿了别人的爱心卡混在了里面(毕竟事后想想我真认不全那些人),偏不合当时我看不惯她的地图炮和过激言辞,上前理论了几句(你说站台就在厂门口,你真想调查一下难么?别人问你要不要脸你顿时作泼妇骂街态,那你问别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别人怎么想?)。
结果有点杯具,这位姑奶奶一股脑儿给我扣上了好一堆帽子,把我也说成了社会寄生虫——我特么的倒确实是正常人,但我是投币的啊,你倒好先给我扣顶用爱心卡占便宜的帽子。最后是看不下去的司机同志结束了这场吵闹,鸣谢这位司机。但当时怒气上脑让我语言组织疏漏颇多,在辩驳中居然处于下风,屡次被实施人身攻击不说,还没能给别人讨回公道,实是引为平生之耻(吵嘴输掉不少,但那次一样耿耿于怀的太少),所以这次干脆借着这个类似剧情把整理之后的言辞借着这个装逼犯的嘴说一说,像阿Q一样玩玩精神胜利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