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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叶小愁是在她妈妈的病房里。那时正是下午三点钟,我刚刚洗过澡,在半湿的无菌服外面随便套了一件别人的白大衣,身上还向外冒着蒸汽便冲进了病房,当时病房里只有叶小愁和她妈妈,在我表明身份后,毫无征兆地,叶小愁和她妈妈突然间就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争吵的原因是,叶小愁的妈妈拒绝让我做第二天的手术麻醉师。

叶小愁后来和我说,其实,她也实在无法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卷着裤角露出光腿、穿着拖鞋,身上的白大衣只到膝盖,杂乱的头发湿漉漉还滴着水,眼镜上满是雾气,一脸胡子碴的邋遢男人会是麻醉师。

我们医院很偏僻所以病人很少,大多病人在我们医院都可以轻松享受星级待遇。叶小愁的妈妈就一人独占了妇科楼拐角最干净的病房,那个病房从中午到晚上六点都一直会有暖暖的阳光,站在窗台边上就可以轻易看到对面的小山。叶小愁和她妈妈吵架时,我顺手把病房门关上然后站在叶小愁刚才站过的地方看着窗外。

深秋的山脚下开着野菊,微风吹过时甚至可以感觉到有花瓣在风里飞扬。叶小愁和她妈妈就站在房间里的一小格阳光下,我能很清楚地看到如烟一样的粉尘在她们两个人的身边飘舞着。在我们医院做手术要求换麻醉师是很普通的事情,本来我也想过提醒叶小愁没有必要和她妈妈为了这个问题吵下去,但是后来我发现她们两个人吵架的内容根本与第二天的手术无关。不过她们在吵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叶小愁大喊了一句:

“你别再胡闹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像个老妖婆!别以为穿了个旗袍就成姥姥了。什么苏绣旗袍,你省省吧!”

骂完了这句话,叶小愁和她妈妈好像同时都用光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一样,两个人都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我看见本来静止在空气中的粉尘一下子飞舞了起来。它们随着叶小愁和她妈妈的沉重呼吸起伏,最终又慢慢落到水泥地面上。后来叶小愁的妈妈再没有对叶小愁说过一句话,就这样同意了我做她的麻醉师。

“妄执五蕴之法为我所有,称为我所见。”

这句话在我的头脑里转瞬而过,我手中的麻醉针随之一沉,熟悉的落空感之后是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感觉不像从手指传来的,而是来自身体深处,如同阳光直照在后背上,全身的毛孔都在瞬间张开。我轻轻挪开一直堵在硬膜外针头上的手指,一滴淡黄色的液体从针头中滴落,我知道这次硬膜外穿刺扎穿了。

扎穿了就是指硬膜外穿刺针刺穿硬脊膜进入蛛网膜下腔而引起脑脊液外渗。在硬膜外麻醉术中并不罕见,处理得当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在学校老师就教过我们:对于这种中低位的硬膜外麻醉,如果打穿了可以选择高或者低一点的位置再穿刺置管,但要注意小量、分次用药,密切注意观察麻醉平面的变化和血压的变化。

本该马上着手处理,可我却如同僵住一般只用手指堵着穿刺针头,脑海里的那句话一再闪过。我是在办公桌上看到的那本书,风从窗外吹来,书一页页翻过最终停留的页面上,我只记住这一句话。我对佛学毫无研究,更不知道“我所有我所见”所指是为何,只是当我手中麻醉针刺入病人身体时,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终于想起往外抽硬膜外针的时候,女患者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她什么也没有说,手术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我第一个失误的手术。

我的第一个失误的手术,就是为叶小愁妈妈做的手术。

我坐在办公室看着自己的双手,脱下无菌手套的手被汗水和滑石粉弄得皮肤发白而且皱,我屈指然后放开,拿起放下,什么都没有。

如同我所有,我所见。

我以为在我把叶小愁妈妈的硬膜扎穿后,势必还会有一次争吵,不可能避免的争吵,但是没有。当天手术室中的所有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叶小愁的妈妈没有提起,主刀的大夫没有提起,当班的护士没有提起,同样也包括替我做完手术的麻醉主任也没有提起。叶小愁更不曾向我提起,手术室外的她当然不知道这个手术中的小插曲的。而我,也乐得接受这样结果。

所有人在面对我时,都变得如我一般地沉默。好像,整个医院都已经被我传染,我身边的人似乎都在渐渐失去与别人交流的能力。我只能感受到周遭越来越充满疑问的目光,却不知道那目光后面的问题是什么。

不过从那天起,主任总会花很长的时间看着我,而我在他看着我时,会更长时间地盯着窗外的山坡。偶尔主任会问我一些事情来打破这种无声的僵持状态,不过更多的时候是我相同的一句回答——“不知道”,然后两个人继续无声的僵持着。

主任是个干瘪的小老头,他的办公室是在手术室的角落里,只有一面窗,窗户正对着的是一条上山的小路,屋子陈旧的一如主任本人。主任每天除了翻看厚如砖头的医书就是在诵读佛经。小小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仅仅是因为檀香的味道和手术室里的84消毒液味道根本就是相冲的,更重要的是一个每天拿着手术刀、麻醉针的科学权威竟然天天在一个人的时候嘟囔着阿弥陀佛听起来就是那么可笑。我不止一次在手术的时候看到主任闭着双眼,口罩下的嘴唇在微微颤动。我问主任在手术时诵经是为什么?难道是准备在麻醉学科中开辟一个“宗教止痛学”吗?说到宗教,倒是曾经有一次的手术患者是一个信奉天主教的中年妇女,在手术时她躺在手术床上不停地祈祷,在开腹的时候竟然高声唱起了圣歌。虽然场面异常热烈,但还是让主任不爽,明显是歌声打乱了他念经的节奏。他走到我身边手在喉咙上比了一下小声对我说,“快给支安定,别让她在这嚎了。”

手术室里人丁并不兴旺,除了主任和我其他都是女同事,所以手术室也一直被人称作是“阴气”最重的科室。因为和那些女同事年龄相差太多,所以我总是一个人呆在休息室,或者就呆在主任的办公室。主任是个有趣的人,他很少愿意让人打扰,但我在他身边时却从不管我。他看书,我睡觉;他读经,我发呆。发呆累了就看着老头,主任被我这样盯得久了也会不好意思。我曾经问过主任为什么学了大半辈子科学后会想到信佛,有一次主任说他差点有冲动告诉我自己皈依佛门的真正原因。但又摇摇头说不行,他告诉我虽然你与我佛有缘,但还是没办法领会我佛精髓。我也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入佛,不过我倒是唯一可以天天赖在佛的身边发会闲呆的人,想想也不错。

主任虽然是理科出身,但兴趣相当广泛,特别是文学和哲学。我想这也可能是他喜欢佛学的原因之一。他每次在佛经中看到经典的语言或者片段,都会把我找来讲给我听,因为手术室不会再有其他人听主任讲这些,其实好像全医院都没有人愿意听主任唠叨这些,除了我。所以我的出现也被主任说成是缘分,一种佛缘。

终于有一天,我主动打破沉默。问主任“妄执五蕴之法为我所有,称为我所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自己看到的那本书就是主任的。主任点燃一根檀香,任由它一点点燃尽,最后主任指着桌上剩下的一点灰烬问我看到什么。听到主任说话我双眼的焦距才重回到桌上,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疲惫,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我脱口而出: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望向窗外的山坡,看着不远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时,总会觉得我的生活陡然间有了一段空白。我的困惑一天天地加深,我却不知道让我困惑的到底是什么,就如同整个九月的下午,我都和叶小愁在天台上度过,而我却根本不知道叶小愁每天站在那里都在对我说着什么。

叶小愁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女孩,说得更严重点根本就是无理也不饶人。有时她自己也会注意到这一点,她也曾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爱理她,我只是摇头不回答,结果她又开始不断逼问我到底为什么,我也依然是沉默。

开始叶小愁还很在意我的话,总是向我追问,但后来我说什么不重要了,再后来的后来她自己说什么也变得不重要,重点只在于是“她”在对“我”说。其实,叶小愁基本就像是在背书一样和我聊天,每次都不用我去回答她什么,根本就是她一个人在说,问我一个问题,就会马上自己回答出问题的答案,而且每个答案都像秋天下午的阳光一样持久。

听她说话时我大多都是双臂支着医院天台上的栏杆,头扬着眼睛无意识地望着天空中最深远处的蓝,而叶小愁却喜欢背靠着天台栏杆蹲在我脚边抽烟。到了后来叶小愁已经无视我的冷淡,她说,从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摆着那副只有在病理实验室冰箱里才能看到的死人脸。她不止一次说过我和她是同一种人,每次说完这句话她总是刚好抽完手上的烟,然后熟练地把烟蒂在天台上栏杆上用力碾灭。看着我把手缩到白大衣的袖子里小心地擦着那黑黑的烟迹,她才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叶小愁和我聊天时总是喜欢用一些极富深意的问句作为开始。除了有些刻意表明自己那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深度以外就是不知不觉向我泄露出她与我的每次聊天都是特别准备过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我的秘密就是要找出我妈的全部秘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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