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实在不知道。”
面对努尔哈赤的问话,范文程吓得跪趴在地上,全身战战兢兢。
光秃秃的脑袋上,只有小手指大小的“金钱鼠尾”,也在害怕中,跟着瑟瑟发抖。
容不得范文程不害怕,自从前年他乔装打扮, 去张家口找晋商买粮的行动失败后,他就觉得老奴对他的信任,虽然口中不说,可实际上已经大不如前。
更何况,从天命9年(1624年)正月开始,老奴就连下九道汗谕。
派出大量的八旗官兵,到汉民的村庄,去调查汉民家中的存粮。
并规定:凡每人平均有粮不到五金斗(180斤)的人,就定为“无谷之人。”无谷人之家会被送到女真贵族的庄园中, 贬为阿哈(奴隶)。
这条规定,从今天看简直是小儿科。
可处于小冰期的大明末年,又有多少个辽东家庭,家中的存粮,能够平均每人超过180斤的呢?
于是,在短短的十多天时间里,就有数十万可怜的辽东汉民,被赶出祖祖辈辈居住的村庄,到女真人的庄园去做奴隶。
更悲惨的是,努尔哈赤又在正月27日下汗谕,命令八旗官兵杀掉从各地搜查出来的“无谷之人”——人数多达数十万!
面对老奴血淋淋的屠刀,范文程每次拜见都小心谨慎,怕自己稍有闪失,就招来杀身之祸。
而且, 他从老奴近来的口风中, 探听到他还想在今年内,再杀一批辽东的“有谷之人”,以腾出更多的田地房舍来,赏赐给立功的八旗官兵。
强行压下内心中的恐惧,范文程组织好语言道:“不过,据密信中奏报,说大周王国在北海之西的极北之地,离我大金约五千多里。
一年四季中,有三个季节是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奇寒无比的冬季。虽然盛产毛皮,但粮食奇缺。
他们的国土十分广大,比我大金的国土还要广袤十倍不止。然而人口稀少,全国上下,只有二十万人左右。
由于交通不便,他们的士兵集结困难,武器铠甲也非常低劣,大多数人用的是骨矛、骨箭,和少量的皮甲。
就是不知他们从哪里得到那么多的火炮火枪。小人斗胆地猜想,他们的军中,定然装备有上百门火炮、和上万支火枪。
汗王,密信上还说,大周王国如今正和极西之地的罗刹王国打仗,战况十分激烈,双方互有胜负……”
“行了,别说啦”
努尔哈赤听着范文程的介绍,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说:“那密信上可写有大周的国王叫什么名字,今年是多少岁?后宫有几个妃子?生有几个儿子女儿吗?”
“没……没写有。”范文程期期艾艾道。
“可写有大周王国,由哪几个大部落构成?部落的大台吉们叫什么名字?帐下有多少军队?他们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好钱财还是好美色?”
“也……也没写有。”范文程已经面色苍白,冷汗直冒。
御书房内顿时如同死一般寂静,好一会儿,老奴才挥挥手说:“去把四大贝勒,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找来,本汗要开个小朝会,议一议这件事情。”
……
最快来到御书房的是四大贝勒们,他们在汗王宫中,有供他们专门处理公务的地方,来得自然也是最快的。
不久后,努尔哈赤的第六子济尔哈朗,第十二子阿济格,第十四子多尔衮,第十五子多铎,也陆陆续续地来到御书房。
这四人中,阿济格今年才20岁,多尔衮13岁,多铎11岁,都是大妃阿巴亥所生的一母同胞亲兄弟。
坐在龙椅上的努尔哈赤,看到参加小朝会的人员全部到齐,又向他行跪拜大礼后。
就向范文程示意,让他把大周王国与察哈尔部联姻结盟的事情,先向众人简单介绍一番。
等范文程介绍完毕,努尔哈赤锐利的目光,缓缓地从众人的脸上扫过。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说:“事情你们都清楚了,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议一议吧。”
诚然,在御书房中,除了范文程外,其他的不是老奴的亲儿子,就是他的亲侄儿,是真真切切的自家人。
自家人说话当然是无所顾忌的,大贝勒代善作为努尔哈赤的第二子,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说。
“父汗,我们对大周王国的情况一知半解,他们离我大金又远在天边。所以,儿臣以为,先派细作去大周,摸清楚他们的底细,再作打算也不迟。”
努尔哈赤看着他点点头——二儿子的回答中规中纪,不失稳妥,却失去进取之心,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并且,代善在天命五年(1620年),因为与大妃阿巴亥有桃色绯闻,失去了继承汗位的资格,他的发言,不理也罢。
原来,努尔哈赤这次召集小朝会,除了要议一议大周与察哈尔部的事情外,还想看一看儿子们处理军国大事的能耐。
今年,他已经66岁,近来感到身骨子一天不如一天,非常想在大去之期来到前,找到理想的汗位继承人。
努尔哈赤的目光直接越过二贝勒阿敏,落到他的第五子、三贝勒莽古尔泰的身上,说:“三贝勒,也说说你的想法吧。”
莽古尔泰今年38岁,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正是当打之年。
而且他的确能打,几天前的正月十四日,他还亲自率领六千八旗精兵,攻克由明军重兵把守的旅顺城,斩首八千,杀明军游击张盘,都司朱昌国,毁城后大胜而归。
见父汗点自己的名字,莽古尔泰就大大咧咧地站出来道:“父汗,照儿臣的意思,咱们没必要担心这个大周王国。
就算它跟察哈尔部结盟又如何?双方隔着四千里地呢,远水救不了近火!
咱们还是立刻出兵,由儿臣为先锋,父汗坐镇中军,去收拾林丹汗才是正理。”
“莽夫一个!”
努尔哈赤暗地里叹叹气,眼睛望向第八子、四贝勒皇太极。
皇太极打进御书房起,就像心事重重似的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的。
可努尔哈赤不用见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个能力超群,却深受汉族读书人影响的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哼,还不是埋怨本汗杀无谷之汉民太多,坏了大金国的名声吗?
我呸!这大金国是本汗从尸山血海中建立起来的,还有谁比本汗更珍惜它的名声呢?
可如果,本汗不多杀汉民,这些低贱的泥腿子饿红了眼,造起反来,我八旗健儿,又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才能把他们镇压下去?
能力不错,可太心慈手软,等本汗千秋万岁之后,汗位万万不可传给这等优柔寡断之人!”
望着心事重重的八儿子,努尔哈赤眼睛眯成一道缝,狞笑着对他说,“四贝勒,你对此事,有何高见呢?”
“父汗,儿臣以为,应该立刻派遣使者去极北之地,招抚大周王国为我所用。
同时,我大军也应随使者前往,以兵临城下之势,迫使大周臣服于我大金。
若不能,则强行攻城,灭此国朝。否则,必然养虎为患,终为虎伤。请父汗明鉴!”
皇太极的发言如同石破天惊,把在御书房里的贝勒王子们,震惊得表情各异。
有惊讶的,有冷笑的,也有冷漠不仁的,唯有多尔衮看向皇太极的眼神,充满着敬佩。
“何解?”努尔哈赤把身子在龙椅上坐正,鹰顾狼视地盯着八儿子说,“若你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本汗必治你御前妄言之罪!”
“父汗,请听,”
皇太极的内心只是惊恐一下,马上又恢复镇定道:“首先,儿臣记得,在大周王国与察哈尔部的结盟协议上有规定。
允许大周王国的人员、物资,自由安全地通过察哈尔部的地盘。
这就意味着,大周王国已经和漠北的土谢图汗部关系非同小可。要不然,从大明北上的人员物资,必然会被土谢图汗部在中途拦截,失去同盟的意义。”
“其次是什么?”努尔哈赤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太极说。
“其次就是,如果土谢图汗部与大周王国的关系真的非同小可。
那么,大周王国,就会源源不断地得到来自大明的人员和物资,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大起来,我们则失去打败它最好的时机。”
“八弟危言耸听了吧?”莽古尔泰不以为然地说,“一群北方的野人,就算得到大明的人员物资,以大明人的怯弱,它又能强大到哪里去?”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点,”皇太极正色地对努尔哈赤道,“父汗,大周与察哈尔部的协议规定。
五年后,大周要出兵三万人以上,配合察哈尔部进攻我大金。
这也就是说,大周有信心在五年后,至少能出动三万人马,参加到林丹汗的军事行动中。
届时,如果,林丹汗出兵五万人,加上大周的三万兵马,他们的军队最少也有八万人,远远超过我八旗兵丁的六万人。
请问父汗,我们若不趁现在的大周还弱小,将其扼杀于襁褓之中。
等到五年之后,我八旗将士,又能抽出多少人马,来对抗入侵我大金的察哈尔与大周的八万联军呢?”
御书房内再次鸦雀无声。
良久后,才听到努尔哈赤的十二子阿济格说:“父汗,八哥说要剿抚并用,对付大周国,儿臣也是支持的。
只是从我大金到大周,先别说动用哪几旗的兵马远征,就说我们要先攻破察罕浩特,才能进入漠南草原,试问八哥,这察罕浩特城,可是好攻破的吗?”
“这……”先前,皇太极只顾想着如何快速地打败大周,还真没想到拦路虎察罕浩特不好打,顿时面红耳赤,尴尬无比。
“我瞧八哥就是本末倒置,舍近求远。”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来。
众人看去,却是第一次参加军国朝议的十五阿哥多铎,也许是激动过度吧,他正涨红着脸说。
“父汗,儿臣以为,只需派一名使者去大周招抚其来降,向我大金称臣。
同时写信一封,命令科尔沁部的宰桑布和,把他的女儿召回去,取消婚约。
则大周王国与察哈尔部的联姻,便会自动失效,他们的结盟,自然是无水之萍,活不长久。
然后,我们厉兵秣马,联合科尔沁部讨伐察哈尔部,把林丹汗打败,占领漠南草原,极北之地的大周王国想强大,那是做梦!”
“哈哈哈,”多铎清脆的声音,听得努尔哈赤老怀甚慰,高兴得大笑起来。
然后,他阴沉着脸,目光严厉地瞪着众人道:“你们中除了十四阿哥和十五阿哥,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
怎么看问题,想办法,还不如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呢?十四、十五阿哥留下来,其余的人,都给本汗滚回去,什么玩意!”
说罢,努尔哈赤就招手让多尔衮和多铎走到跟前,一手拉一个,走出御书房,往后宫走去……
发了一通火,他必须到最宠爱的大妃阿巴亥那里去,只有在她的寝宫内,才能让年迈的努尔哈赤,觉得自己还年轻。
其实,目前努尔哈赤最想做的事情,并不是打破大周王国与察哈尔部的联姻同盟,而是把大金国的都城,从辽阳迁到更靠近蒙古草原和辽西走廊的沈阳城去。
时间他已经定好了,就在今年的三月三日。到时候,就是天王老子要阻挡他迁都沈阳,他都会杀无赦的。
不过,好不容易召集一个小朝会,散会后没有什么决议,好像也是不太对的。
于是,快走出御书房的努尔哈赤停下脚步,回头对范文程说。
“范文程,刚才十五阿哥派使者去大周王国的建议很好,你写一道汗谕,让你大哥范文寀为我大金国的使者,再带几个人到极北之地去,招抚大周王国,顺便探听他们的风土人情。”
“喳!”范文程赶紧跪下领命。
等御书房内的其他人都走了,有意落在最后的皇太极轻声对范文程道:“宪斗,下值后,到本贝勒府去喝几杯吧,本贝勒还真有好些话,想问问你呢。”
“小人遵命,”范文程感激涕零地向皇太极深深下拜说,“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甚好,唉,就是不知道,大周王国与察哈尔部联姻结盟,对我大金国的影响是几何啊?”
皇太极惆怅地说完,反背着双手走出御书房,留给范文程的,是一个寂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