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自然会死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士兵们会记住死去的数百同袍,但打了胜仗,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庆祝,而非悲伤。所以回营的路上,士兵们高兴的谈论着,自己砍下几颗头颅。
罗士信腰间的袋子瘪瘪的,身为副将,在战场上没有任何收获一颗头颅,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不过,没人敢去嘲笑罗士信。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罗士信与其他人不同,他杀人之后,不会砍下对方的脑袋,而是割下他们的鼻子。
用罗士信自己的话说:“这么大点布袋,才能装下几颗头颅?”一个鼻子便代表杀了敌方一个人,罗士信那看似空空荡荡的布袋里,实际上装着几条,甚至几十条敌人的性命!
几乎所有人都很高兴,但张须陀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将战马让给了重伤的士卒,自己则像步兵一样,拖着武器慢慢走着。
经历过几场厮杀,纵使张须陀再强,也会觉得累。
李玄霸追上张须陀时,见他脸色阴郁,难免有些奇怪,便轻声询问道:“张将军,大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您为何愁眉不展?”
“在我看来,这根本算不得胜仗。”张须陀转过头,看了一眼李玄霸,说道:“以有心算无心,却依然没能将敌军全部剿灭,以后的仗,只怕不好打了。”
张须陀打过许多仗,也剿灭过不少反贼盗寇,但他之前所消灭的那些敌人,与其说是大军,倒不如称之为散沙一片。这样的敌人,即使数量再多,一旦遇到挫折,很容易分崩离析。
这次的瓦岗贼不同,将者,有勇有谋,兵者,听令而行,与其说是瓦岗贼,倒不如说,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军队。
听到张须陀的话,李玄霸一怔,他虽然不清楚现在的瓦岗军到底有多强大,但他知道,在不久之后,瓦岗将会成为反隋的队伍中,最强大的那一支。
“船到桥头自然直,将军何苦烦恼以后的事情?”李玄霸笑了笑,说道:“将军您看,这大军中也只有您皱着眉头了,日后的仗不好打,可是今夜打了胜仗,将军何不带着麾下将士,庆祝一番?
“忠勇卫大人说的对。”张须陀挤出一丝微笑,说道:“说不得还要多谢忠勇卫大人一番,若不是你派人让士信救援,只怕本将军要栽在那两人手中了。”
“将军还是叫我玄霸吧,现在我连马都不会骑,哪还有资格当什么忠勇卫。”李玄霸苦笑一声,继续说道:“玄霸当时见一名贼将武艺高强,担心将军安危,僭越了自己的职责,还望将军勿怪。”
张须陀见李玄霸如此谦逊,救了自己一命还致歉,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说道:“玄霸,你年纪轻轻,却能够当机立断,只要再在军中待上两年,将来必然能够成为一代帅才。”
为将者,勇猛足以,但要成为一军统帅,必然要遇事冷静,擅于分析形势。张须陀只从一件小事,就断定李玄霸未来的成就,不可不谓武断。
当然,张须陀所言,还有一番鼓励的意味。
李玄霸清楚张须陀的用意,内心没有生出半丝骄纵,淡淡的客套了几句,便不再谈论以后的事情。
说是大军回营,但哪有营地可回?
大营早已被烧成灰烬,留下来的人强忍疲倦,将地面清扫干净。只是,为了逼真,张须陀派人建了许多木墙栅栏,一时半会根本清理不完。
天渐渐的亮了,瓦岗贼的尸体还未收敛,张须陀自然不用担心瓦岗贼再来偷袭,便让还有体力的士兵,清理营地,又派人去附近的县里,借调一些物资。
粮草辎重帐篷等物,被牛进达率军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没有随张须陀一起回营,而是直接带人去将那些东西运回来。
营地还未清理干净,牛进达便将粮草等物资运到营地,随行的除了士卒,还有一些随军大夫。
十几个临时帐篷很快就搭建完成,众人先将伤兵安顿好,交给大夫,然后才开始安营扎寨。
为了迷惑瓦岗贼,张须陀的大帐已经燃为灰烬,只能用普通的帐篷代替,好在张须陀的副将只有几人,倒也不显得拥挤。
“士卒疲惫,诸位也辛苦了。”张须陀脱下盔甲,发丝有些凌乱,他却毫不在意,站着说道。
秦琼等人浑身沾着血迹,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们朝着张须陀拱了拱手,齐声说道:“末将不辛苦!”沉稳的声音中,隐隐藏着一丝疲倦。
“我都觉得累了,你们却不累,难道我真的老了?”张须陀含笑说道,众人憨笑几声,不再强撑,露出疲态。
张须陀继续说道:“与瓦岗贼的第一仗,虽说是我们获胜,不过我方也有不少将士战死。这些人都是为朝廷捐躯,所以各位要将伤亡名单统计完整,不能遗漏一个人,事后我会派人呈报给朝廷,朝廷会给予那些人的家眷相应的抚恤。”
士兵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自己战死,自己的家人一定会得到朝廷的厚待。
在这一方面,杨广做的还算不错,对那些阵亡士兵的家眷没有丝毫怠慢,除了免除税收,还奖励一些生活所需。毕竟,杨广自己也曾领兵打过仗,自然清楚如何才能让士兵在战场上悍不畏死。
众位副将、偏将皆点头,表示理应如此。
“至于众位将士的功劳,你们也要仔细统计,除了不能遗漏,也要防止有人冒领功劳。”张须陀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军中不乏一些新兵,他们可能在这一仗里,没有取得功劳,我担心他们会心生不安,从而谎报军功。”
对常年跟随他的将士,张须陀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在剿灭反贼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人阵亡。这种时候,只能抽调一些壮丁,加以训练,投入战场。
张须陀的一应安排,都是最基本的交代,其实不用他说,秦琼、贾务本等人也知道该如何处理,张须陀之所以强调一番,实际上是在教李玄霸。
将善后事宜交代完后,张须陀脸色一变,说道:“牛进达,你可知罪?”
“末将未听军令,擅自带兵参战,甘愿受罚!”牛进达单膝下跪,低首抱拳说道:“还望将军不要怪罪别人,他们皆是听了末将的命令,才会随末将前去。”
张须陀的脸色变得严厉,却并无怒意,秦琼单膝跪下,劝道:“张将军,牛将军也是担心我军的安危,才会带兵相助,而且若不是牛将军赶来,只怕我军损失会更大,还望张将军饶过牛将军吧。”
其余几人也跪了下来,李玄霸虽然知道张须陀只是做做样子,但他毕竟代表杨广监军,不能当什么都没看见。
所以李玄霸只能硬着头皮,拱手说道:“张将军,秦将军的话没错,若不是牛将军率兵赶到,让瓦岗贼不知我军实力,只怕瓦岗贼会殊死抵抗。瓦岗贼的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他们拖到援军出现,只怕我军这场胜仗会变成败仗。”
“但牛进达毕竟违反了军令,如果不处置,如何服众?”张须陀治军严谨,自然不能任由别人违反军令。
“这个,我记得将军当时命令牛将军保护粮草辎重,也提过让他不要参战。”李玄霸笑着说道:“如今粮草辎重并无损失,而且我在林中看的真真切切,牛将军并未率军杀入,只是带着几名副将冲进战场救援,这么说来,他也算不得违反军令,将军又何必动怒。”
李玄霸的解释合情合理,给了张须陀一个不怪罪牛进达的理由。张须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忠勇卫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本将军就不责罚进达了,你们都起来吧。”
牛进达感激的看了一眼李玄霸,李玄霸微微一笑,退到众人身后,深藏功名。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张须陀的大营中一片欢庆,而瓦岗寨中,却到处传出哭泣之声。这一战损失了两千余人,不少妇人孩子成了遗孀遗子,伤心之下,难免会放声大哭。
翟让与几位将领心腹坐在堂中,似乎听得见外面的哭泣声,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
“伯当,悔不该不听你的劝言啊!”众人沉默一阵,翟让痛心疾首的说道:“这一战损失两千多人,都是我的责任。”
“胜败乃兵家常事,翟大哥也不必过于自责。”王伯当安慰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派人收敛将士们的尸首,以定军心。”
翟让等人心里当然清楚,若是死了,连尸体都收不回来,确实会寒了众人的心,以后谁还愿意追随他们?
“可是张贼狡诈,不知会不会再设下埋伏。”翟让担心的说道:“总不能倾我瓦岗全力去收尸吧?”
“张须陀此人,极重名声,断不会做出这种事的。”王伯当以前在外逃亡时,听说过张须陀,对他有一些了解,微微摇头说道:“只是我们说不得要出些钱银,将亡者的首级赎回来,好让他们有个全尸。”
“这是自然。”经过这次败仗,翟让对王伯当的信任多了一些,他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不知伯当意下如何?”
“伯当必不辱使命!”王伯当躬身拱了拱手,说道。
“我们几个人都是粗鄙之人,日后如果我做了错误的决定,希望伯当能够多加劝阻。”翟让拱手回礼道。
单雄信也起身拜道:“之前对伯当兄多有得罪,还望伯当兄勿怪。”徐世绩等人也起身行礼,算是给足了王伯当的面子。
王伯当也是识趣之人,扶起众人,说道:“伯当既然投奔瓦岗,便与诸位成为兄弟,诸位何必这般客气?”
一场败仗,让瓦岗寨失去了一些东西,却也让他们收获了一些。王伯当正式融入了瓦岗寨,为另一个人的到来,铺好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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