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是个心里有事的话睡不好的性子,一直惦记着要早起,睡了不过两个多时辰醒了,施禹水也差不多同一时间醒来,两人一同起床换了年前新作的棉衣棉袍,匆匆忙忙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迷迷糊糊的脑子立刻便清醒多了,这才赶着出了房门。
院中王大王二已经起身从水缸里打水送到厨房,淑娘进了厨房见春花正在烧水。因三人都还穿着旧衣,淑娘便对春花道:“这里我来看着火,你去跟王大兄弟俩说,都换上新衣吧,年前做的时候也给你们一起做了的。”
春花笑着说:“早饭总要煮好的,小娘子既然已经换了新的衣服,还是别在灶房里呆着了,净是柴灰,万一脏了衣服不好了。我们做下人的,主家肯给做新衣服是天大的好事了,哪里能不做事了?娘子放心,到吃早饭时一准换好了。”
淑娘无语,只得叮嘱春花小心,只做煮的蒸的,不要动刀。春花笑着应了,又催淑娘出去。
早饭时分果然三人也都换了年前一起做的衣服,只料子上比施家五人略次一等。王大王二的款式都是方便做活的短衣长裤,为着新年的缘故外面加了一件粗布长袍,春花的也是及膝的短袄、夹棉长裤、细布长袜、耐脏的棉布鞋,头上插了一支很小的银钗,乃是旧年高氏给她戴的。早饭是一大盘羊肉水饺、一盆炖菜、一盘蒜菜、一盘熟牛肉、一碗馏肉丸、一碗蒸软了的炸鸡,又有一筐馏馒头。
施家本是本县人士,祖上不仅曾经为官,还是封过爵的,后代虽不曾入仕却一直以教化幼童为己任,因此在地方上颇有些名望。饭后不久便有人前来拜访,都由施重山祖孙三人出面接待了。高氏淑娘只在西厢等着学堂里幼童前来。
很快一班小孩子便闹吵吵地来到施家,王大指了正堂,便一窝蜂地涌进去拜先生。施长安受了礼,取出蒜来分给众孩童,又叫他们都倒西厢去找师娘玩耍,便又一窝蜂地出了正堂拥进西厢嚷嚷着师娘好、师嫂好之类的话。
淑娘早备了一小筐各色炸丸子,又有一盘糖果并一盘干果一盘金桔,给这般孩童每人分了一只金桔,其余干果糖果丸子叫他们自己随意抓取是。有那抓了肉丸子的便大叫全是肉,那抓到豆腐丸子的便一边嘟囔怎么是豆腐一边要去别的小孩手里抢肉丸子来,也有不吵不闹狠命地吃的,一屋子小孩几乎不曾把屋顶掀翻。
高氏看着一脸的笑。淑娘心里忽然打个突突,想到自己原来说的守孝九月如今只要三个多月到期,到时候只怕婆婆要催自己“早生贵子”了,然而自己已经没有借口继续推脱了。不过也不一定同房能怀孕,自己的身体年龄快到十七岁了,如果加上怀孕的十个月的话,差不多能满十八周岁,剩余应该已经没那么危险了,还是走一步说一步吧。想着便释然了,也一起笑吟吟地看着小孩子们吵闹争抢零食。
晚上淑娘跟施禹水商议回娘家的事:“我哥哥嫂子要去镇上,路远只怕要早早出发,咱们不如早些去,我爹他年前瘦得厉害,他自己在家我实在担心。”横竖是小事,施禹水一口应了。第二天一早稍稍用些水饺便着王大担着礼物出门往吴家了。
吴家小院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车上用木板做了车厢,车门处挂着一副洗得发白的棉布帘不让冷风灌进车厢里去。吴沐正看着那车夫一趟趟往车上搬东西,见了淑娘两口还有后面王大挑着礼物,笑着招呼起来:“妹妹妹夫回来了,方才你嫂子还念叨呢。”说着便请三人进院。张氏也焕然一新,跟淑娘笑说:“我这里正着急念叨妹妹怎么还没来,你们到了。”说着便给丈夫使眼色接礼物。
吴沐得了娘子暗示忙请王大将礼物挑到正堂卸下,王大机灵,立刻开了箱屉,一层一层揭开来。吴沐看时第一层乃是一大块羊肉,第二层是粉条、青菜之类,第三层是水果干果,第四层乃是一坛酒,坛盖上用红绸缠上结成一朵大花。顿时笑容满面:“都是一家人,怎么这么客气。”嘴里这样说,却立刻取出一个干净的红漆木盒将羊肉用油纸包好放进去,又将那水果干果分了一半出来装在另一个小点儿的红漆木盒里。转眼叫车夫把这两个木盒也装上车。施禹水便吩咐王大家去了。
两口跟淑娘夫妻道别:“路远要赶早上路,不能招待妹妹妹夫了。”说着急急忙忙上车走了。淑娘施禹水这才到吴柳的房间看他,却见吴柳睡得正香,不好打扰。淑娘只得叫丈夫在正堂歇着,自己去灶房看有什么吃的准备。见那灶房里有蒸好的馒头包子、炸的丸子、鸡鱼等,又有切好的猪肉块、表面焉了的大白菜、稍微有些冻黑的白萝卜等。淑娘心知吴家本不如施家底子厚,只好叹口气烧了热水煮茶端到正堂来。
夫妻两个自己招待自己吃茶闲话,忽然听见吴柳房间有些响动,忙过去时见吴柳正起身穿衣。见来的是女儿女婿先笑了,又问淑娘:“你哥哥嫂子都走了?”淑娘忙答道:“嫂子等我夫妻来了才走的。”一边打算要上前帮吴柳穿外衣,被施禹水抢着去了。淑娘细看吴柳,觉得逼自己年前见得又瘦了好些,脸上真真是一点儿肉都没有了。
吴柳穿好衣服便要如厕,施禹水扶他去了,淑娘皱着眉想着老爹也不知是怎么弄得,明明次次都说一直在调养,郎中叫饮食清淡也都照做了,嫂子照顾得也很周到了……可惜自己不是学医的,更不懂中医,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施禹水扶着吴柳回来给淑娘使了个眼色。淑娘会意,叫爹继续坐在床-上盖好被子暖着,自己要下厨给他做点吃的来,施禹水借口也想喝杯茶,又道自己去厨下拿是不劳烦娘子了,便跟着淑娘进了灶房。
淑娘急急问道:“爹怎么了?”施禹水低声道:“岳父方才如厕时我见有鲜血滴落。记得娘子原先说只是发黑?还有,岳父瘦得这样,肚子上确有一块鼓起来。”淑娘呆住了,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施禹水安慰地拍拍她肩头,冲了两杯茶端走了。淑娘一边熬粥炖豆腐白菜一边心里打鼓,只怕吴柳得的是癌症。
吴柳喝了半碗粥吃了两块豆腐便住了筷子。淑娘劝他多用点时,吴柳摇头道:“淑儿,爹的身体爹自己清楚,拖不了多久了。”淑娘几乎掉下泪来,又忍住了劝道:“爹说的什么话?爹今年才刚过四十……还有好几十年的功夫呢。”然而她抬眼看看吴柳的脸,只怕说是六十都有人嫌小了。
吴柳却精神很好地说:“淑儿你如今嫁了,”他看一眼施禹水继续:“女婿对你好,亲家公亲家母也不是苛刻的人,只要你过好了,爹没有什么不了的心愿。爹这一辈子本该有兄弟姊妹八个,最终只得你姑姑跟爹我们兄妹两个能长大,又都娶亲生子的,比起其他六个兄弟来,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女婿是个能读书的人,淑儿你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你哥哥虽不甚成器,却能听你嫂子的劝。你嫂子是爹亲姐姐最小的女儿,论起亲来还要唤爹一声舅舅。等爹走了,只看你嫂嫂面上,也须照顾你哥哥一二分。”
淑娘不好接话,先看一眼丈夫,见他略点点头,才回道:“爹说哪里话?哥哥虽不是亲的,到底也是堂哥呀,何况做了爹的儿子,女儿自然以亲哥哥看待,怎么会不互相照应着?”又劝道:“爹,到底是年下,还是要多高兴些,没事何苦想着这些伤心话?爹忘了旧年病得那样重,后来不还是好起来了?爹只管乐乐呵呵地等着抱孙子不好吗?”
话说到这里,吴柳精神一振,忽然问道:“淑儿你出嫁也有半年了,可是有好消息了?”淑娘一边涨红了脸,一边看向丈夫示意他来给自己解围。施禹水果然在一边笑道:“岳父不知,这却是我的小念头,唯恐娘子年纪还小,等大一大再提孩子的事儿。”吴柳失望道:“我还道你有了好消息,我闭眼前能见到外孙呢。”又自己摇头道:“女婿的话淑儿多听听也好,到底是你夫妻过一辈子呢。”
才坐着说了这一会儿话,吴柳又要起身如厕,淑娘跟丈夫对视一眼,都觉吴柳的情形不好。待施禹水扶他回来房间,吴柳又跟女儿女婿说了几句话,渐渐困倦上来,眼见得整个人便开始打盹,淑娘只得跟丈夫一起服侍他躺下休息,两口来到正堂,都心情沉重。
施禹水道:“娘子,不是我大过年的找不痛快,我看岳父这病……”淑娘点头道:“我怎会误会郎君的好意。不瞒郎君,我也觉得不好了。”她回忆道:“旧年爹也曾病重,那时倒没有这般严重的说困困,又吃不下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