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长着密密麻麻的松树, 因此虽是冬尽春未来,仍旧一片郁郁葱葱的兴旺模样。一条泥泞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山上。
几人沿着小路走上去。行至半山腰, 淑娘拉拉丈夫, 指着不远处松荫下叫他看。只见小道两侧不远处都砍掉了不少松树, 在地上铺着稻草、苇席等,还有几床黑乎乎的棉被,乱七八糟地睡着不少人。也有几个醒着的呆坐在那里, 听到动静就看向施禹水等人,目光呆滞。
这时, 上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施禹水便带着几人继续往上走, 很快就见到了发出争吵声的几人, 几个小伙子并几名妇人把两人围在中间。定睛一看, 被围在中间的却是熟人:白马县知县白县令以及上桥村乔里正。
施禹水默不作声地走到跟前,留神细听。原来那几个妇人都是这几个后生的浑家, 如今逃得性命,开始追究这次灾难的原因了。
后生说,乔里正早就说过想跟下马村的马里正商量把村里人带到下马村去, 可见早就知道些什么。两村有世仇,但里正遮遮掩掩不肯明说原因, 谁肯无缘无故地去对头村里?结果弄得现在村民淹死了大半。
女人们则再攀扯上白县令, 说要不是他叫人带走了村里的船, 村民们说不得还能多救下几个呢。
外面还有两个是白县令的随从,忍不住替主人家分辩起来:“大人明明说了要再去救人,还是你们自家男人说再多人船上就挤不下了。因害怕大人阻拦他们开船离开, 还把大人打晕在船上。”
施禹水听到这里,忍不住走近人群,开了口:“白县令,乔里正。”
回头看到来人是施禹水,白县令不禁又惊又喜:“下官听说施大人贴完告示之后又去城头上跟知州大人共进退了。如今施大人既然脱身,想必知州大人也幸免于难了?”
施禹水沉痛地摇摇头,取出知州的官印:“知州大人以身殉城,只托本官把他的官印带了出来。”
争吵的几人顿时都不再作声了。
乔里正忙请施禹水四人到他们修整出来的一片空地上休息。这里比刚才所见的休息处还简陋,地上不止没有棉被,连苇席、稻草都没有,只把松枝砍了一些厚厚地铺了一层。
在这样的地上睡觉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可以伸开手脚好好舒展一下。
几人坐下后,施禹水问起白县令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白县令张贴完告示之后,想起连接上桥村跟下马村的那座桥,万一金人赶去那座桥过河,知州炸河的打算恐怕会落空,便带着两名随从匆匆地赶到下马村。他把乔里正和马里正叫到一处:
“金兵大举侵宋,想必你二人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情况是:安利军降了金人,金兵现在在白马津北岸,与滑州隔河相对。若是金人知道了这座桥,恐怕很快就将攻占滑州。本县决定将这座桥拆掉。”
“乔里正,原本上桥村并非白马县治下,但是如今安利军已经投降金人,本县希望你能暂时听从本县的命令。请两位里正各自回村组织村民,齐心合力将桥梁拆毁。”
两人倒是都同意了。因临着白马津,两村各有几条小船用来打渔,这时便唤了人开船过来。
白县令并两名随从、乔里正、马里正等人上了同一条小船,船是上桥村的,开船的几个青年也是上桥村的村民。另外几条船上的人则都各自带着木锯、木锤等,用来拆桥。
桥才拆了一头,桥面耷拉了半截下来在水里。乔里正指挥村民调转船头去另一侧时,洪水发了。船身勐烈晃动之下,马里正一个没站稳跌落水中,恰好撞在耷拉在水里的桥面上,拉上船时已经没了呼吸。
白县令还要催促众人赶紧拆另一端时,乔里正却指挥村民开船回村救人去了。路上他向白县令解释道:“北岸这边已经拆了,金人已经没法儿从这儿过河了。大人,老朽村里识得水性的人虽不少,可也不能在这大冷的天下水。”
白县令无奈地默认了。
岂料几个青年兜兜转转,只把里正跟自己等人的妻小接到船上,遇到其他村民求救时都不予理会。白县令惊道:“你等怎能这样?”
一个青年嫌他吵闹,一拳打晕了他。还要把他丢下水去,被两个随从死命拦住这才罢了。
因带的人少,船上便带了些衣物吃喝等。
白县令醒来之后,被随从和乔里正等人轮番劝说,勉强接受了现状。
一船人亦是顺着水流的方向划船,因此差不多跟施禹水等同路,两拨人这才先后到达黄土岗,在这里相遇。
跟着乔里正说出自己行为古怪的原因来:“老朽浑家的娘家侄儿在安利军大帐勾当,金兵入境前几日曾悄悄回过一次家,带信儿说安利军节度有意投金,叫亲戚好友们早作打算。”
施禹水叹息一声:“前有义胜军投金,今有安利军投金,凡出任一方节度者,必是深受官家崇信的,不想竟会这样背负君恩。”他随口问起这黄土岗是在哪一州的地面。
白县令答道:“说是济州,过了岗十里地另有一个村子,挨着一片水泊。这水泊方圆几百里,另有一多半在临近的郓州境内。”
施禹水一愣:“梁山泊?”
白县令点点头:“听说郓州境内的那部分水泊之中有个梁山,所以这处水泊就被唤作梁山泊了。”
施禹水沉默一阵,暗自盘算,如今汴京也是水深火热,不能回汴京。何况自己一行失了滑州,若是朝廷问罪,需要有个人说情。他很快就下定决心,打算先去郓州投奔郓王。
他低声询问白县令以后作何打算。
白县令长叹一声:“只能回转汴京,听候官家发落吧。”
施禹水立刻半真半假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只怕朝廷上主战与主和的争吵不下,官家无法定夺。前番金人与我朝商议燕云十六州归属之时,郓王就曾经提出过‘金人不可信’的言论。被太上皇斥责一番后赶到封地上去了。济州与郓州接壤,本官想前往郓州投奔郓王,想必他会主张与金人交战。”
白县令想起郓王似乎曾经到过滑州,而且召见过施通判,他立刻明白施通判跟郓王有交情,当即便决定跟随施禹水前往郓州:“官家若是追究下官失城之罪倒还罢了。若真叫施大人说中了,朝堂之上主战主和之争论不休,下官却不愿枉送了性命。下官当以施大人马首是瞻。”
一边的乔里正等人并不清楚朝廷上的事,只听得两位大人说要去投奔“郓王”,便表示自己等人失了村庄,无处安身,请两位大人指一条明路。
白县令想到自己能够活命还是这些人救了自己,便低声向施禹水求情:“施大人,这些人虽不是下官治下百姓,却也是大宋子民。流离失所者只求有处安身之地,请施大人秉安民之心、怀悯下之意,为这些大宋子民做个主。”
施禹水点点头:“既如此,你等便随本官一起前往郓州吧。到时候本官请郓王在郓州知州面前说个情,给你们几人寻一处村庄落脚。”
当夜,施禹水四人还是回到了山脚下躲在木桶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才动身赶往郓州。
几个青年见施禹水四人还要乘那木桶,力劝几人上船,把那木桶换给自己等用。
施禹水想到自己若是不同意,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不带他们去见郓王?便同意了。
只一天的功夫,众人便穿过茫茫水泊到达了梁山。施禹水叫众人先在山下等候,便要带着武泽上山,不想山脚下一处东倒西歪的小店里跑出一个汉子来:“诸位客人上山作甚?山上须有强人要夺人钱财性命,不如小店里歇歇脚吧。”
施禹水顿时停住了脚,郓王说是要派亲兵围剿梁山上的贼寇,但自己并不知道后续。若是贼寇未除,自己上山岂不是白白送命?
他带着武泽来到那汉子面前,问道:“你说这梁山上还有强人?郓王不曾派兵围剿吗?”
那汉子惊讶起来:“客官,你如何知道郓王想要围剿贼寇?”
施禹水顿时明白,梁山上现在的所谓贼寇,只怕是郓王招募的那些兵勇了。兵勇们在山上操练,自然不能叫外人得知,索性又假托了贼寇的名义。
他笑着问道:“店家,不知郓王如今还在王府吗?”说着回身从淑娘抱着的背包里拿出一枚私章来给汉子看。
汉子接过私章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才回答道:“郓王不在这里。前番金兵南侵,太上皇匆匆让位之后便南下了,有旨意到郓州召郓王到杭州伴驾。郓王回王府带仪仗去了。”
施禹水又跟汉子交谈几句,要回了自己的私章,又带着武泽上了船:“咱们绕前面这块凹处,再往北去,可以直达郓州治所东平县,郓王府也在东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