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禹水完全未曾料到娘子会提出这一话题,脸上惊讶之色令淑娘苦笑:“数日前郎君还赞我聪颖,居然知道人心向权,今日怎么做出这般模样?”施禹水少不得又做了一个揖,便问娘子的看法。
淑娘扫了眼丈夫,慢慢道:“我在别的上头都没想过,只那‘青苗法’‘免役钱’两样有些想头。”施禹水拉起她的手一起并坐床边,伸手揽住她肩头,说道:“娘子且把你这想头说来听听。”
淑娘一边拉着他另一只手数着手指玩,一边说:“我想着,王相公本意是要百姓好过的。”看丈夫点头才又继续道:“这变法既然由官家下了旨,各地官员得遵旨办事了,要办事得落在各地父母官身上。那上官考评,说不得也得加一条变法各项施行的如何。”施禹水又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淑娘又道:“有那一等县令,不看自己治下百姓是不是需要,只管摊派下去,上官来考评时,自然能评一个大大的优等,这种县令治下的百姓有苦难言。然而又有另一等县令,对不是必须的百姓便不强求,若在考评上不消说便不如前一等的,然其治下百姓却是不肖多受一层苦的。”
施禹水轻轻拔去淑娘头上绾发的钗,把她带到自己怀里,一边抚着她披散的秀发,一边闻着发端清香,却难得第一次没有心猿意马。不得不说,娘子的想法的确为他打开了新的思路。如水灾,他原来只想着避开前生落难之地,被娘子提醒有可能避不开之后一直没有想到办法。可如今娘子对做官的考评跟对百姓的关切的说法,令他想到了迎难而上的办法。
他看着安静地靠在自己肩头的淑娘,忽然想起前生的妻子罗氏。罗氏出身富商之家,不知是否天性不喜读书,与自己几乎不曾有过交流。自己似乎也从未想过与她说些胸中抱负的话,当日面对大水,自己是丝毫也没有犹豫地逃跑了。倘若是吴氏呢?吴氏喜欢读书,又能有独到的见解,与自己交流起来也没有障碍。暗自比较一番之后,他忽而想到,若是再面对大水时,只怕他仍然会抛下罗氏,却可能要带着吴氏一起走。
他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才能说出,只有紧紧抱住娘子。淑娘忽然感觉到丈夫臂上用力,便顺势歪在他怀里。两人相拥良久,施禹水放下心中欲念,请娘子安歇。
又两日九月初一,施禹水正在书院里等候教授来授课,忽然门帘启处史晋走进来,身后跟着教授,不由暗叫一声不好。果然教授介绍完了史晋身份,叫他寻个位置坐下时,史晋丝毫没有犹豫地道:“好叫教授知道,学生只是借读,此间只识得施家大郎,他又是我家亲戚……”教授果然会意,便叫史晋与施禹水拼座。
施禹水当着先生面却不敢丢了礼数,只得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舅姥爷请入座。”史晋低声埋怨道:“不是与你说了不要唤我舅姥爷吗?”他自谓低声,哪知满室寂静,仍被一众书生正听个清楚,顿时哄堂大笑,教授亦一脸忍俊不禁,却摆出正脸,轻咳一声拿戒尺敲一敲,打开手中书开始讲课。众生纷纷收了笑声,正襟危坐听课。
上午课中休息时分,众书生纷纷凑上来打听两人这“舅姥爷”的亲戚关系。史晋毫不藏私,条理分明地讲了两家亲疏,施禹水以手抚额,恨不能不曾认识这个呆书生。
午间施禹水回到家中时,一脸不虞之色。施长安关心儿子便问起来,得知缘由之后便与儿子面面相觑,高氏也面带无奈。淑娘更是忍笑忍得辛苦,忽然被丈夫瞥见,便心知不妙,只得殷勤给婆婆夹菜,假装自己不曾笑过。
谁知晚上还是被施禹水逮到机会,抓住她问罪,淑娘百般挣扎不能脱身,灵机一动道:“郎君,我并不是笑话你。如今这样也算一种磨练呢。”果然施禹水不再纠缠,问她为何这么说。淑娘慢慢跟丈夫分析:“且不说这史晋是长辈,称呼上一声不算过分。倘若郎君做了官时,难不成一路都不会遇上难缠的上司吗?上司若无故刁难,那时节郎君又该自处?”
施禹水道:“娘子心思总有奇巧之处,倒比我这多活一世的人还灵活许多。”淑娘心中一跳,以为丈夫发现了什么,见他没有说起别的方知是一场虚惊,不由在心中暗骂自己多嘴。若一直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不是纯正古人的身份,看来以后还是要小心为上。
施禹水踌躇半晌,还是道:“娘子,我有一事思虑良久,还想请娘子一起参详一下。”淑娘道:“郎君请将,我自当洗耳恭听。”施禹水笑笑,牵着她的手一起在房里慢慢踱:“还是先前说起过的水灾之事。我想着若能不被大水卷入漩涡无力挣脱,你我二人有仙家宝物随身,存活不难。只是这如何躲过大水是难处之一;二者,常言道大灾后必有大疫,你我却没有药物随身,倘若躲过大水却不幸遇到疫病,岂不是白白的冤屈了?”又道:“前几日娘子问道我为何做官之事,曾问及是否不顾百姓死活。实不相瞒,娘子问时我确实不曾想到过此处。被娘子质问之后,我这几日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有些狭隘。假如仍在滑州为官,却不能再只顾自家逃生,我既已事先知晓,当为治下百姓寻出一条生路来。”
淑娘听他说得真切,便问道:“郎君如何为百姓寻出生路?”便听丈夫的声音道:“水利。”她听至此豁然开朗:“不错,郎君此想果真不错。”施禹水见娘子赞成,大受鼓舞:“我思来想去,唯有此法可方可一劳永逸。若此生不同前世,没有开河阻敌之事,水利自然能提高田地出产,至少我能收得一份政绩。若不幸仍有大水过境,因势利导分出一部分水去,百姓逃得性命的机会自然大得多了。”又叹气道:“只是我还不曾想到自家如何能够绝对逃出命来,梦中情形,似乎是爬树,这却如何先行演练?”
淑娘忍不住在丈夫脸上亲了一口,道:“郎君这是当局者迷了,哪里会只有爬树一途?”
“譬如眼下便要到重阳,郎君常与同窗相约出游,少不了重阳登高,既如此何不邀几位友人登山?又应景,又能强健体魄。再如夏日炎炎,也可约人湖面泛舟,自己动手划桨一则能自在畅玩,二则可对外称有此雅兴,以后常常习练也方便得多。”
“我又听说有君子六艺的说法,便是耍耍剑也可令身体协调。再如泰祖皇帝不是流传下来什么泰祖长拳还有什么盘龙棍?学一点儿来做防身之用也是正当的。”
施禹水边听便边点头。
淑娘又问道:“郎君既然曾经中举做官,自然是应过试的?我听说有些学子身体弱得很,连着几天考试下来有昏倒的?”见丈夫又点头,便继续道:“郎君便对公公婆婆说起这些,再说自己想要习练一点儿武艺健体,二老哪有不应之理?”
施禹水叹道:“我每常听人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何肯信?如今只娘子一人便令我汗颜,足见我以前管窥蠡测啊。”淑娘又心中一跳,忙解释道:“郎君何必自谦?郎君向来一心只顾圣贤书,哪像我两耳只闻窗外事?”又自嘲道:“成亲这两个月,我与郎君说了多少别人家的闲话?郎君没有拿圣人言来责我,我自家难道不知吗?”
施禹水沉默一阵道:“娘子天生聪慧,可惜身为女子不能为官,不然只怕成还要在我之上了。娘子平日里顾及身份,纵有万般聪明却不能挥洒,我岂会拿这点小事来责怪娘子?”
淑娘听他为自己抱屈,觉得这话简直说到自己心里去了,完全没想过到了古代能得丈夫如此体贴,少不得便把一腔柔情移在丈夫身上。施禹水又不是少年人,哪里感觉不到娘子对自己生情,不免有自得之感,面上却丝毫不露。
且说施禹水与娘子商议之后,果真打算强身健体,事先想了一篇话,才去见祖父:“阿翁,孙儿欲练一练泰祖长拳。”见祖父不解,便解释道:“孙儿回来多日,时常忧心前世之死。前月孙儿与新妇生辰那日却得了些好处,暂且没敢叫父祖得知;孙儿跟新妇商议了这许久,近日来才想出些门道来。”又低声把两人所得仙家好处说了。施重山问道:“彦成你所说的可是当真?”见孙儿点头,顿时大喜道:“怪道当日禹儿特意托梦与我,说你二人般配,原来应在此处!若不是有这托梦的缘故,只怕阿翁还不能定下心来定要给你娶这吴氏过门儿呢。”
施禹水愕然,亦想起自己当初曾对祖父说起与吴小娘子亲事不成的话,祖父偏赶着下定。不由对祖父深施一礼:“全仗阿翁当机立断,否则孙儿只怕真要坐失这门好亲。”施重山把孙儿扶起道:“即有此等好事,自然多了许多生机,你两口又想出了什么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