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采买早已料到会有当堂对质的事情,因此打听过各样东西的价钱牢牢地记在心里, 只等县令当着知州的面问出来, 自己能对答如流,好显出自己的冤枉来。
施禹水却不问物价:“敢问李采买于哪一年开始在安化县衙供职?”
李采买愣住了, 他没有准备过这个问题,好在可以编造:“小人政和十三年开始担任采买一职。”
施禹水接连几个问题抛出:“李采买入职那年担任哪一种食品的采买?在哪一位总采买的手下?几年后升迁?升迁后总管哪一类食品的采买?手下又有哪几名采买?所居官宅坐落何处?与谁共居一宅?”
李采买愣住了, 支支吾吾答不出来。知州见状立刻明了这位告状人怕是尸位素餐才被革职,却又存心报复, 所以了解到县令的所谓“污点”, 立刻就把他告了。万想不到自己竟会被这样以为小人利用,他冷下脸来:“来人哪,把李采买关进大牢!”
李采买见衙役就要来拖走自己, 忙膝行缉捕上前,再次磕头:“知州大人, 小人被革职一事尽管施大人无过, 可施大人逼迫下属迁出官宅、把官宅改作商铺却是事实啊,求知州大人明察!”
知州倒是又迟疑了一下, 看向施禹水, 单是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施县令有何解释?”
施禹水叹口气,拿出身上的卷宗:“知州大人,安化县除下官之外, 另有县丞一人、主簿一人、县尉一人,县丞手下三名副手,每位副手亦有两个小吏做抄写。主簿手下两员副手……”
知州打断他的话:“这些小事本州亦熟知, 施县令可以不必详述了。”
施禹水点点头:“知州大人见谅,县学不入县衙属官,安化县包括下官在内一共有三十名有品级的官吏,另有四十六位衙役,外加一十八位牢子、两名女牢看守,合共九十六人。按照卷宗所载,官宅只分与官吏,衙役以及牢子不算在内。可这不足百人的县衙属僚,采买一职居然有一百多名,超过了县衙所有官吏的全部数目。”
他看见知州面带怒色,便放缓了语气:“另外,照卷宗所载,采买也有官宅分配,加上他们家眷的话,恐怕要有几十座官宅。下官特意到县衙周围查看过官宅,并没有能住几百人的官宅。下官一面开革了这些占着空额吃朝廷饷银的所谓‘采买’,一面放出风去说要收回采买所住官宅,还要把这些收回的官宅改作店铺供人租赁,是想看看谁人置身背后……”
知州止住他的话:“好了,本州已经尽知了。来人,把李采买关进大牢。”
李采买再没话说,死狗一般被拖走了。
知州面带笑容:“本州也是被小人蒙蔽,施县令可莫要怪罪。”
施禹水忙拱手道:“下官不敢。也是下官行事鲁莽了些,才叫小人得了借口,搅扰大人。”
知州见他识得说话,又加三分满意:“施县令请坐,本州正要好好与施县令说一说安化县。”
两人言笑晏晏,半途中知州才突然说道:“施县令如今已经知道是衙内何人作祟了,不知打算如何处置?”
施禹水想了想道:“朝廷自有法度处置,幕后之人强占国库财物,下官自然按照律法行事。”
知州点点头:“好一个依法行事,施县令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施禹水便再次拱手:“还要知州大人行个方便,有品级在身的官吏下官无权革职,回衙后会将那人交由知州大人处置。”
知州抚须大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本州自然也是依法行事。”
两人相视而笑。
施禹水离开州衙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知州本来要留他住下,却被推辞了:“下官恐怕幕后人得了风声逃走,因此要连夜赶回去。”
知州又问他可有随从,施禹水又说自己来州衙时就带了两名护卫护身,如今有他两人跟着,一路无碍。知州便放他离开了。
回到县衙时已经掌灯了,县丞廨里还亮着灯,有两名衙役守在县衙门口,见到县令回来,迎上来见过,其中一个就去叫县丞了。
王县丞打着灯笼过来,见施禹水毫发无伤便笑着说道:“属下知道州衙派人带走县令大人,一直在这里等候大人回来。”
施禹水见他身上官服齐备,便下令了:“藤主簿污蔑朝廷命官,侵占朝廷官银,如今本县已经在知州大人面前将他告下,知州大人命把藤主簿关进大牢,择日送到州衙候审。”
王县丞似乎早有所料:“属下安排了一半衙役值守,大人正好得用。”
施禹水点点头,叫出衙役前往藤主簿住处。夜色中,王县丞郁郁回身。
没多久,藤主簿便被锁链锁来,他在家中已经换下官服,穿得正是便衣,施禹水怕他做官久了耐不住严寒在牢里生病,特命给他加了一件厚厚的老棉袄。
藤主簿面无血色,却一言不发地自行走进监牢。倒是跟着来的家眷又哭又喊。
施禹水将人抓来便松了一口气,这一天他着实是累到了。下令牢子看管好藤主簿,他如今尚未被革职,还是朝廷命官,该有朝廷的尊严,之后便叫王县丞出来自己回家去了。
王县丞自觉地担起安抚藤主簿家人的重任:“藤大人触犯国法,该受国法制裁,县令大人并未牵连到家眷身上,你等莫要不知感恩!家去等候藤大人的消息才是正经!”
淑娘知道州衙无缘无故带走丈夫,自己又无能为力,只得呆在后院焦灼地等了一天。此刻见丈夫回来并不问他出了何事,只是忙着叫厨房送上饭菜,又叫夏桑快去烧水。
等施禹水吃过饭、洗过澡躺在床上,淑娘才低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施禹水答道:“前几天被革职的一个采买,到知州那里把我告下了。正好我这边想要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给了他我‘与民争利’的借口。我到州衙去,在知州面前当面说清楚了,知州大人就把那个采买关起来,放我回来了。”
淑娘放下心来:“郎君无事就好。”她本来是建议丈夫慢慢来的,不过丈夫大概是想快点办完大事也好安心度日,这才有了这场无妄之灾。事已至此,丈夫心里恐怕不好受,自己还是不要提起前事来添堵了。
施禹水本打算第二天立刻把藤主簿押送到州衙去,不想夜里下了一晚上的大雪阻了路,只得暂时押后。
他忙着命人到各村查看大雪有没有压倒房屋,又叫各村里正安排村民尽快扫掉屋顶积雪;又到处查看有没有人衣不蔽体被冻死,如此接连忙了几天。
夏桑以及吕家一家在岭南并不是没有见过雪,却从来没见过这般大的雪,兴奋得顾不上怕冷,在雪地里乱跑乱叫。
杏儿拿着针线呆在淑娘屋里,看小草跟淑娘学写字:“表嫂,下雪这么冷,有什么好高兴的?下雪的时候走路都会摔跤。”
淑娘笑着说道:“咱们都在北方,见惯了下雪。夏桑他们都是岭南人,大约是没见过吧。由他们去,等冷了自己就知道回屋猫着了。”
杏儿羡慕地看一眼小草:“表嫂,我怎么看了字就迷煳,怎么也学不会呢?”
淑娘回身问道:“那你心里想学吗?”
杏儿迟疑了一下:“村子里只有男的能认字。我娘说,女孩子家认字也没用,叫我好好学做饭,学针线,以后嫁人了不会被婆婆骂。我也不是多想认字,没有用到的时候。”
淑娘叹了口气,继续问道:“现在有机会认字了,你愿不愿意学呢?”
小草抬起头,露出鼻尖上一点墨来:“杏儿姐,你也跟我一起学吧?”
杏儿看看表嫂,再看看表妹,又看看手里正在织的男式袜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已经定亲的人了,就算学认字,也学不了几天,还是算了。”
小草放下笔:“杏儿姐,学认字跟你定亲不定亲有什么关系呢?”
杏儿低声说道:“我订了亲,就是有人家的人了,以后要忙着相夫教子,哪有时间认字?”
淑娘再次叹气:“不想学就算了。学认字主要就是自己想学,不然怎么也学不进去的。”
小草拿起自己写好的交给淑娘:“表嫂你给我看看。”
淑娘指点她几句,春花就带着一股寒风进了门:“大娘子,大官人叫人回来说他忙,中午回不来了。”
淑娘忙问道:“大官人说去哪了没?”
春花摇了摇头:“王大哥说,前几天大雪,有人冻死了,大官人这几天每天都要亲自到街上走一走。不一定走哪一条街。”
淑娘便说算了,这几天他天天晚上才能回来,不过他官服里面穿着自己特意叫人给改的羊皮袄呢,不会被冻到的。只消饭点儿的时候寻个饭馆吃饭就行了。
施禹水这一出去又是到晚上才回来,把官服脱了,露出里面的羊皮袄来:“这老羊皮袄还真暖和,走得我出了一身汗。”
淑娘忙把煤炉挪过来:“郎君别急着脱,天太冷了,一热一凉容易风寒。烤烤火,等汗落了再换衣服。”
跟着就笑着解释:“那天我叫王大带着张嫂子去买棉花棉布回来做棉衣,王大走了两三个村子,买齐了。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一个贩羊皮的客商,拿去的钱没有用完,就买了几张羊皮回来。回来我看是硝好了的,就叫人给做成袄子了,昨儿才做好,今天我就叫你穿上了。”
施禹水觉得汗已经下去了,便把羊皮袄换掉,家常穿得还是棉衣:“这么一下雪,我看这边河里都结上冰了,不知道水谷他们现在走到哪儿了,河里还能不能行船。”
淑娘算了算时间:“从安化到汴京最多半个月,汴京到清河也有隋朝时候留下的运河,一路上顺利的话,现在大概该往回走了吧?如今天冷河水可能结冰,回来要多少日子就不敢说了。还没问,郎君在街上用过晚饭了吗?”
施禹水点点头:“衙门里几个衙役跟着我跑了一天,请他们吃杯酒挡挡寒气,顺便就把饭也吃了。”
两个人说些家长里短,早早睡下了。
直过了半个月,天气终于放晴了。施禹水到牢里去看藤主簿,见他瘦了一大圈,问过牢子知道王县丞来看过他之外,只有家人每天进来送饭。他跟藤主簿说话,藤主簿却转过脸去。
施禹水见状便打算赶快把他押送州衙治罪:“依你的罪过恐怕会革职,你原来住的官宅本该收回的。不过这大冷天的,本县不好把你家妇孺赶出门,会允许他们住到开春再搬走。不过万一朝廷近期就派来新的主簿,你的家人只能搬出去了,他们可有去处?”
藤主簿这才开了口:“犯官多谢县令大人,不劳大人操心了。犯官与王县丞有约,县丞大人会替犯官照顾家人,等犯官处置旨意下来,犯官立刻带家人离开。”
施禹水不再多说:“那就好。”转身命人给他解了枷:“本县想,藤主簿不会放着一大家子在这儿,独自逃跑吧?”
藤主簿被他一激,咬着牙说道:“犯官不逃!”
施禹水笑了:“那就好,本县正好可以给你留个情面,这枷就不用上了。”随即叫来四位衙役,拿了文书带藤主簿上路了。
施禹水知道王县丞既然肯答应照顾藤主簿的家人,必定是来探望他的时候两人私下达成了协议,罪名由藤主簿一人扛下来了。不过王县丞比较识趣,自己就不做坏人了。
其实若非藤主簿故意要污蔑自己,给了人告自己的“罪名”,自己还真的没打算动他呢。
这件事了,大半个月县衙再无他事。智苦时常告假出去,有时候问到了,就说是去鹰堡村喝酒。但施禹水见过他回来的时候不带酒气,想是有别的事不肯告诉自己,便私下跟淑娘商量:“娘子说,智苦这是打算做什么?”
淑娘想了想:“郎君确定他是去鹰堡村吗?”
施禹水点了点头:“鹰堡村的苗里正来过一回,跟我问了不少智苦的事情,我也问他智苦是不是常去。苗里正说三五天就能见到智苦一回。”
淑娘笑了:“那郎君怎么没问问苗里正,智苦去做什么了?”
施禹水摇头:“哪里是我没问?苗里正只是笑,说智苦去找他儿子说话。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智苦找苗三关能做什么?”
淑娘安慰他:“也许真是跟苗三关投缘了呢?正好这段时间没有事,人人都闲着,郎君就不必操心了吧?就是智苦有别的事,我想他根底还是比较宽厚,不会对郎君有什么害处的。”
施禹水道:“也只能这样了。我看你这些天一直在教小草认字,她还真能学的进去?”
淑娘笑着夸起小草来:“郎君不知道,小草聪明着呢。一天教她认几十个字,她全都能记下来。写字也天天都不肯拉下。”
施禹水也笑了:“一个小娘子,明明都快要说亲了,忽然跑来学认字,还真是当成正事了。娘子你也惯着她,当初两个表妹里,我记得娘子好像更喜欢杏儿本分的?”
淑娘只好说自己如今就是喜欢小草这份上进心:“头一回见两个表妹,是真的不知道她们各人的性子。小草一开始就有点比杏儿更会来事儿的样子,我那时候只怕她借着这份聪明生事,也怕她走歪路。”——所谓歪路,其实特指想做自己丈夫的小妾——“等一块儿住了这么两个月,两个人的本性都慢慢看出来了。杏儿就是个柔顺,温柔贤惠的;小草就是聪明,又肯下死劲的努力。两个都是没有歪心的人。”
施禹水点点头:“肯上进确实招人喜欢些。”
衙门无事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腊月,这天淑娘在厨房安排腌腊八蒜,之后出来就叫王大去置办各色干果预备熬腊八粥。
王大回来的时候是跟王二一起回来的:“大娘子,小的兄弟回来了!”
淑娘忙问道:“这一路上可平安?水谷呢?”
王二笑着回禀:“路上没出事,还办成了几件事。就是船开出去几天了,水谷兄弟发现吕家的那个老姨娘早混到了船上。水谷跟史县令说了这事,之后那个姨娘拿出自己的休书来,史县令就说捎着她到清河县也罢了。小的在汴京下了船,不知道以后的事。水谷还在码头上,他说河里结了一层薄冰,要把船好好安置下,不然冻在河里太费船了。”
淑娘又笑着问道:“你们回来这一路上河里结冰了吗?船开的难不难?”
王大挠挠头:“小的不懂船的事,只听水谷兄弟说,这冰其实还没有成大块的,都是些细薄的,船过的时候还不会吃力。”
他紧跟着问道:“大官人交代小的办的事,是等大官人回来报给大官人,还是小的这就告诉大娘子?”
淑娘笑着摆手:“不着急,天冷,你才回来,先回去歇歇,晚上再来回大官人不迟。到时候水谷怕也回来了,你们都跟大官人回报。王大,说给你浑家,厨房里多准备些姜汤驱寒。也趁便告诉夏桑她男人回来的事。”
王二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大娘子,小的跟水谷不想空船回来,倒腾了些东西在船上,不过不好拿回来……”
淑娘点点头:“一会儿我派人去码头上接水谷。”
王二便先下去了,王大要把买回来的各色干过给淑娘过目,淑娘也摇头拒绝了:“你办了多少年了,我不消费心了。”顿了顿又说:“你兄弟说的你都听见了?午饭做好你紧着点先吃,然后带上些能热乎的,看看智清跟智苦谁在家里,你们两个赶车去码头把水谷接回来。”
王大答应下来,也告退了。
一旁写字的小草抬起头问道:“表嫂,这个王二也这么大年纪了,怎么没有成亲?”
淑娘笑了:“哪里,他跟他兄长王大同时成的亲。不过先前你表哥在岭南做官的时候,王大的浑家留在家乡了,这回就换成王二浑家留下了。他们两兄弟说,你表哥差遣要紧,就轮着来了。”
小草继续发问:“表哥做了县令,不是能差遣县衙里的人吗?为什么要养这么多下人?”该多花多少钱啊?
淑娘愣了一下,解释道:“县衙里的差事叫衙役们去做,这是公事。自己家里的事自然要家里人来办了,这是私事。你表哥这是公私分明。”
小草仍旧很不解:“那智清跟智苦不是天天轮着跟表哥到衙门去吗?可是有时候表嫂也会使唤他们。那他们办事算是公事还是私事?”
淑娘笑着说道:“你这个小娘子倒好奇。智清智苦身上都有功夫,是你表哥的护卫,不管你表哥去哪儿总要有一个跟着随身保护。怎么样,都弄明白了吗?”
小草点点头:“明白了。”原来智清智苦看似官差,其实还是表哥的下人啊。
她继续追问:“那吕家的人算是怎么回事?我听春花姐姐说,吕家人也是有身契的,为什么表哥要让吕江出去免费给人看病?还有,下人不是不能科举吗?前几天我怎么看见吕江的弟弟吕河出门,问吕江时他说是去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