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禹水却出言安慰了起来:“史家的表舅姥爷我也见过,跟舅姥爷你年纪差的太多了, 再说他像是不怎么理会礼节上的东西, 想不到也是有的。”
老人叹了口气,把自家人都叫了过来, 一一的介绍给施禹水夫妻:“你舅姥娘没福气,走了。这个是我大小子大平跟他媳妇;二的年纪不大就没了, 也没留个根;还有三个闺女都嫁出去了;这两个是我孙子大柱跟他媳妇,成亲也有七八年了, 一直都没个孩子;这一位是我孙女杏儿, 那一个是外孙女小草,三闺女留下的。”
“三闺女一成亲就有了,谁知道生的时候作难, 自己没了。正好儿媳妇才生杏儿半年,就把小草抱回来一块儿养大。三女婿没良心, 我闺女没了我还能拦着他再找女人?不打招呼就又娶了个女的进门, 我上门理论的时候,三女婿他爹说我闺女没给他生孙子, 孙女他们家不稀罕, 不是我给抱回来也是草席一裹扔到地里的命。我们两家断了亲,小草我也是当自己孙女一样养大的。”
他说着说着又老泪纵横起来:“叔爷做官时候,给家里盖了三进的大院子, 连着村里的路都修的好好的。哪知道后来他们一家子突然就没影了。我没本事,大小子也不中用,家里过不下去的时候, 把院子拆着都卖了。三进的大院子,现在只剩下第三进的主屋跟西厢房,连东厢房都用墙隔开卖掉了。村里人也忘本,都没人记着叔爷的好处了。”
施禹水安慰他,淑娘看到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乖巧地站着,穿着干干净净的粗布衣服,忙招手叫她们过来,一边拉着手看说话,一边抽空给春花使眼色。春花愣了一会儿才明白淑娘是想送见面礼,可她记得带来的料子没有专门给十几岁小娘子的,吃食一类的又是哄小孩儿的拿不出来,两人耳朵上也都没打眼儿,一急就把袖子里一串钱拿了出来偷偷递给淑娘。
淑娘有些哭笑不得,她也没想到亲戚家破败得这么厉害,反倒显得准备的礼物不实用,铜钱倒正实惠了。她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把这串钱递在杏儿手里:“第一回见面,也没事先预备着,想买什么拿着吧。”
杏儿正想推让一下,小草偷偷碰了碰她的手,又向舅母侧目,杏儿一转眼看到娘田氏死命地瞪自己,就把嘴边的话收了回来,接过钱串,跟着又不着痕迹地慢慢往爹娘坐的地方挪。
田氏看见女儿的小动作,笑眯眯地站起身:“爹,外甥进来都这半天了,也没个水喝,我去烧点儿水。”说完便出了门,路过女儿身边时顺手就拿走了钱串。
大柱媳妇也很自觉地说要去给婆婆帮忙。婆媳两个躲在厨下先把铜钱数了,一串钱有九十八个。田氏放了心:“这钱跟村里人买些东西大概够了。”
大柱媳妇殷勤地说道:“不如我去买吧?”
田氏立刻瞪起眼:“你什么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又想着昧几个钱回家贴你兄弟?大小伙子又不是没爹妈,不干活天天往咱们家跑,想要你养啊?我可告诉你,别净想这好事!”
大柱媳妇低声下气地解释:“娘你说到哪去了?我兄弟来咱们家是想给小杏再做一架纺车的……”
田氏忽然警觉起来:儿媳妇娘家弟弟不是要打自己闺女的主意吧?这不是成了换亲了?不成!她正要敲打儿媳妇几句,就听见咣咣咣的拍门声。只得交代媳妇把钱穿好藏起来,自己先去开门。
门外是村口那一家的人:“田嫂子,刚才那么些人跟我打听你们家,又是车又是马的,都是谁呀?”眼睛不住地往院子里张望,脚下也想挤进门来仔细看。
田氏笑着说道:“刘嫂子啊,那个呀,是个挺远的亲戚找上门了。”
被叫做刘嫂子的人强笑道:“亲戚呀?怎么跟衙门里的人一起?都走了吧?”
田氏很得意:“亲戚有本事,也做了官了!”
刘嫂子一脸羡慕:“那你们家要发了!”
田氏自从嫁过来之后,家里一直都在走下坡路,村里人早就背地里说三道四了,几时有过这种扬眉吐气的时候,自然绷不住笑:“发不发的不好说,不过有个做官的亲戚,以后差爷肯定不找我们家的事儿了!”
刘嫂子眼睛也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求你们跟官爷说一声,我们家也……”
田氏忙拒绝了:“都说是很远的亲戚了,我们家哪有这个脸求人家关照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刘嫂子心里来气,却不敢再对田氏发火,只得悻悻地说道:“再远也是亲戚,求一句也不费多少劲儿……”
两人正在门口推让,一个年轻男人牵着马过来了,马背上挎着一个长褡裢,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这人来到门口看到两个女人,忖度着里面的那位才是大人的亲戚,便拱手说道:“蒋娘子,小人名唤智清,是施大人的护卫,带了些东西过来要交给施大人,还请行个方便。”
田氏忙答应一声:“诶,你先进来。”跟着就上手推刘嫂子。
刘嫂子不敢阻拦,只得退了几步,看着智清牵着马进了院子,田氏咣地一声关了门。
施禹水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智清忙上前一步:“大人,王大哥在史家村现买了些鱼肉果蔬之类,叫小的给大人带过来,还叫小的通知大人,晚上他再送铺盖过来。”
施禹水一边指示他把褡裢里菜、肉拿出来交给田氏,一边问道:“史家村借宿顺利吗?”
智清答道:“顺利。王大哥跟史家看门的人一说大人的身份,那人就说史大人提起过,就让小的们进屋住了。还问大人怎么不去呢。”
田氏拿了鱼跟肉往厨房去,又大声喊闺女侄女出来帮忙。
杏儿跟小草都出来了,见到院里又多了智清这个陌生男人,便悄没声地拿着蔬菜水果进了厨房。
施禹水吩咐智清回史家村:“今天晚上我跟大娘子在舅姥爷家凑合一晚,明天你们再把马车赶过来接我们就是了。”
智清离开之后,施禹水又回到屋里。而刚才田氏婆媳出去之后,舅姥爷向他诉起苦来:原先的县令在的时候还好些,虽然家里慢慢败落了,却不至于过不下去。现在这个县令一来就加了一季税,这个咬咬牙半饥半饱也能混。可平常时候衙役们也经常下来走动,到了村里就挨家挨户地上门,说是搜查有没有流寇。每次来都要好酒好肉地招待,村里人养的鸡鸭等都被他们吃的差不多了。要不是朝廷规定了不许杀耕牛,只怕连牛都保不住。
施禹水这才明白进村时候家家关门闭户情形的由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院子里智清的声音,便先出门打发走智清。
回到屋里坐下,施禹水向老人解释道:“舅姥爷,我跟华阴县令官是一样大的,管不到他头上。只能给朝廷上报他私自加税的事,然后朝廷查清楚了才能不让他做这个官,另外派别人来做县令。不过上报给朝廷也需要时间,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
老人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麻木:“我也知道不好办……”
淑娘见了不忍心,便出声安慰:“舅姥爷,我们是从华阴县令那里打听到蒋家村的,还跟县令说了史家表舅姥爷的事,县令知道你有这两门亲戚,以后不敢再对舅姥爷家里加税的。郎君一有机会就会上报,舅姥爷你只管安心等着就行了。”
晚饭之后,村里不少人都来打听来客的身份,全都被蒋老头劝了回去。他给众人分派了房间:儿子跟孙子今天晚上都跟自己睡正屋东次间,儿媳孙媳睡西次间,孙儿跟孙媳的房间西厢房南次间腾出来给施禹水两口住,两个孙女不必换地方,还住北次间,春花去跟她们挤一晚上。
当天晚上没有人能睡得早,几个房间都在说话。
杏儿和小草知道春花只是给淑娘做女使的,也就是下人。可她头上插着钗,耳朵上带着坠,身上穿得鲜亮丝绢,比自己两个强得多了。小草看到春花的手光滑细致,就把自己长了茧子的手藏在被窝里,听着杏儿问春花做下人的光景,慢慢地恍惚起来。
大壮满心的向往:“爷,你给他说说,叫我也带去城里……”
大平也觉得儿子应该出去看看,却被蒋老头骂了回来:“大壮你都快二十五了,你媳妇还没有生,你想出去跑,是想叫咱们家断根啊?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先跟你媳妇把重孙子给我生出来再说!”
田氏婆媳也在说要不要叫自家亲人跟着做官的亲戚出门的事。田氏倒是想叫儿子女儿都跟着施禹水走,就是不做官,看在亲戚面上也肯定会吃好穿好,不用累死在村里。大壮媳妇满怀希望地问道:“娘,大壮要是跟着去,我是不是也跟着……”
田氏立刻清醒了过来:“你跟着?你是不是还想着把你娘家兄弟也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