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五人的古琴演奏完,施禹水吩咐暂停, 询问席上其余六人对这五人弹奏的水平如何评价, 又叫个人写下自己心中的分数。春花也拿了四位夫人打分的纸送过来,施禹水接在手里看了看, 差一点的清一色的五分,稍微好点的就全是六分。又看看七名男子的打分, 齐刷刷的七分或八分,不禁笑了:“原来男子与女子听了这同一首曲子, 竟能分出如许差距来。”
他将两张纸传看了一下, 吩咐苗书生亲自在荷花池北侧两株桃树之间悬挂的巨幕上写了分数。西岸演奏过的人跟还没有演奏的人各自在心里跟自己的手艺对比起来。
施禹水见分数写毕,便叫云卿上来演奏箜篌。此乐器不同于古琴,对弹奏者要求颇高。有唐代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在先, 席上几名男子闭目细听之下,都道不错。打分时便是整齐的九分, 之所以不给十分, 也是为了敬李贺的诗中所写的那位李凭。女子这边却出现了不同,淑娘在现代时候玩过仙剑四的游戏, 知道柳梦璃的兵器就有箜篌, 因而一直都觉得箜篌很独特,听了云卿的演奏又觉得确实与众不同,便给了满分十分。元氏与旁氏也打了八分, 许氏给了九分。
等到又五人弹古琴之后,淑娘已经觉得有点烦了,表现不好的就直接给到四分, 好一点的也只给了五分,其他三人有样学样。施禹水看了不禁叹了口气:“看来这五人的确技艺不佳啊。”男子这边给的分数也只是在五分六分之间。
倒是徐县尉笑着解说了:“大人忘了,先演奏的五个姐儿都是年长的。这五个嘛,年纪都在十六岁以下。练的时间短了,技艺上就差了些。”
席上众人都道说的有理。这边男人们说话声音大,亭上的四个女人也都听见了徐县尉的解释,元氏当先笑了:“徐大人对栏子里的事情知道得倒是门清。”
许氏被戳中心中憾事,脸色顿时就是一暗。
淑娘听到元氏这话说出来,心里就暗道一声“要遭”,跟着就看见了许氏脸上变色。她从出了小月之后跟许氏便多有来往,这时候就当仁不让地出来救场了:“这与栏子里的门道有什么相干?年纪大小不是一看便知的吗?这半天的古琴听得人头大,眼见得天也快中午了。春花,下去跟大官人说,先散了吧。等歇了晌再继续。”
春花领命下了亭子来到施禹水席前,低声说了淑娘提议用午饭的事。施禹水摆摆手叫她回去,自己先命苗书生照旧把各人的分数写在画幕上,然后才宣布上午到此结束、下午继续的消息。
住在县衙的几家自然方便得多,元氏自忖自己年纪最长,率先开口邀请旁氏到自己家做客。淑娘正好不想跟她两个多打交道,乐得自在,索性装作“哎呀说迟了”的样子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带着春花回家了。
施禹水则开口邀请了三位书生还有庞主簿到自家用饭,庞主簿瞥见自己浑家似乎跟袁县丞的婆娘说的投机,就婉拒了县令的邀请,转而笑问袁县丞:“袁大人,下官看两位夫人相谈甚欢。你我同县为官几年,下官还不曾到袁大人家中做过客,看来近日倒要叨扰了。”
袁县丞只得笑着应了。三个书生中唯有苗书生跟施禹水见过的次数最多,由他出面拒绝了县令的邀请:“大人,县学就在前面,学生等平日里亦常在县学食堂用饭,就不打扰大人了。”
施禹水没有生气:“也好,既是今日要玩乐的,本县便叫你们轻松一日,免得到了本县家中做客,还要担心本县随时会考问。”
三个书生一齐拱手:“大人说笑了。”
回到家中,姜娘子已经跟夏桑做好了饭送了过来。姜娘子还特意回禀了一声自己公公寻媒人对钱厨娘提出了纳妾之事,钱厨娘考虑之后答应了。如今吕老丈正叫人看日子,准备接钱厨娘进门。
淑娘不由问了一句:“钱厨娘要求什么东西了没有?”
姜娘子摇了摇头:“夫人,钱厨娘要的东西算来还是她自己的。她只是说自己既然不是续弦,便要担心会被随意放弃,所以要求一张盖了衙门大印的文书,说明自己所携带财物,若将来被赶逐出来,文书上所列财物要允许她随身带走。”
淑娘有点目瞪口呆:婚前协议?财产证明?钱厨娘这份防范意识很超前啊。她此时忽然又有点欣赏起钱厨娘来:“姜嫂子,这个要求我看不算过分,你公公应了没有?”
姜娘子点点头:“应了。公公还说了,文书上还可以写上钱厨娘日后做工所得工钱全部归她自己所有。”
施禹水插了一句嘴:“吕老丈此举过于大度了。”
姜娘子摇摇头:“公公说,自家的确有些对不起她处,偏还只肯纳妾。如今她肯应下进门做妾,日后便要矮人一等。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这一点上对不住她,只得叫她把好自己的钱财了。”
施禹水的语气还是很平澹:“若是钱厨娘愿意到乡下去,不是不能寻个丧妻的鳏夫安安心心地做个续弦,仍旧是正妻。”
淑娘被丈夫的话点醒,又收起了对钱厨娘的欣赏。
姜娘子离开之后,淑娘教春花也一起吃饭。席上春花问道:“大官人,大娘子,怎么那么些人都是弹古琴的?不是有很多乐器的吗?”
淑娘一怔:“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呢。”
施禹水便开口给两人解惑:“乐器虽然也有十八般之说,却有很多不方便在这种场合展示。比如擂鼓,自然要一个彪形大汉双手高举鼓槌敲响鼓面,鼓声振耳发聩方显激昂大气。若换做一个妙龄女子擂鼓,纤纤素手连鼓槌都不能举起来,落到鼓面上连个闷响都不会有,未免大煞风景。况且瓦舍里的粉头讲究的是取悦客人,第一要务便是形容优美。像这古琴,有琴桌、琴架,无论置于花丛中还是树荫下,配上罗裙总不会难看,更妙的是弹奏古琴只用双手,若是能歌者便可一心二用。不过今日还是那名叫云卿的姐儿最为出色。”
淑娘笑了:“郎君说姿势优美这话我就明白了,云卿弹箜篌时,我只恨不得自己变作那弦去,任她纤指轻拂,拨出悦耳音色来。”
春花问道:“大官人,下午不是也有一个不弹古琴的吗?”
施禹水笑道:“确实,不过下午那个是吹笛。女子吹笛便是姿势再端庄优美,仍旧会有维和之处。况且吹笛需要不仅需要双手握持,更需要以口吹奏,便只能吹笛不能再做别的区处了。相较于一边弹琴一边唱曲儿的姐儿,未免单调多了。”
淑娘想了想,笑着说:“自弹自唱的姐儿年纪大了嗓子不好还可以弹古琴给唱曲儿的伴奏,吹笛的大约自始至终只能做个伴奏的,自己始终没得机会唱曲儿。”
春花听了觉得可笑,正想笑的时候却听见施禹水居然表示了赞同:“娘子这话说的在理。”
下午换了剩余的十个弹古琴的粉头,外加一个吹笛的意姐儿。古琴除了曼娘的水平明显高出一筹之外,其余的不过尔尔。淑娘本以为意姐儿选择吹笛是因为专门练了这一项乐器,完全没想到意姐儿吹起来的时候就是个初学者的水平,声音简直像是在锯木头。她给了三分,还觉得自己有点儿昧着良心拔高了分数。
当日全部分数出来之后,云卿毫无意外地高居榜首,曼娘屈居第二,意姐儿得分最低,排在最后一位。
第二天比试唱曲儿,施禹水原本打算还照昨天的顺序比试,苗书生看了看名册,低声提醒道:“大人,昨天那位吹笛的意姐儿,报了今日演唱这一项目一窍不通,请求免试;曼娘则有言在先需要栏里姐妹相助。”
徐县尉也凑过来提醒他,曼娘要唱的可能会是向自己请教过的《西游记》选段。
施禹水算了算人数,吩咐上午先是年长的五人演唱,之后稍歇片刻,跟着是年幼些的五人演唱,曼娘既然需要人手相助,便挪到下午最后一位压轴出场。
二十个粉头大多数选的都是柳三变的词,其中云卿的《雨霖铃》唱的最是凄切。曼娘出场前,云卿的分数暂列榜首。曼娘原先被县里推为行首,却在县令开的宴席上被讽没有新意,淑娘早从丈夫那里知道曼娘向徐县尉请教过《西游记》,因此最是期待她的出场。
曼娘盛装打扮,一亮相就是在伏桉工作的样子,而后有一名宫女装扮的粉头上来说道:“启禀国主,现有东土大唐僧人唐玄奘持大唐皇帝陛下的国书求见,望国主在通关文牒上加盖我朝印信。”
曼娘扮演的女儿国国主放下手中笔说道:“自我登基为王之后,一直心慕大唐,奈何我朝与大唐相隔万里,不能一睹大唐胜景。既是大唐圣僧不远万里前来,国师快去请圣僧来见我。”
而后桃树丛中走出一名形容俊俏的僧人,施禹水一见就吃了一惊:这人正是南山圣寿寺的净明师父!
接下来自是女儿国国主百般恳求唐僧留下,唐僧却一心向佛,执意前往西天取经。女儿国主最终只得含泪送别情郎,待唐僧独身上路时,曼娘才开口唱起那首经典的《女儿情》:“……愿今生长相随,长相随……”歌声中,圣僧远去,徒留女王孤影……
许氏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原来这就是让丈夫最近流连勾栏的女子,她在心中做下决定。
一曲终了,施禹水命苗书生将各人打分写上画幕,徐县尉则主动吩咐人唤曼娘上前:“唱得好!”
施禹水看了眼正在向徐县尉道谢的曼娘,决定还是等散了之后再找净明师父询问究竟。
第二日的比赛到此结束,曼娘毫无悬念地将云卿踩在脚下,位居榜首。意姐儿没有比试,二十二人中仍旧排在最后。
施禹水吩咐众人散了,等第二天再继续比试,跟着就命人去找净明师父。守在花园门口的衙役却说净明已经离开了,临走时留了话说要去县学看望麻鹰施主。施禹水便叫苗书生三人尽快回去县学,留住净明。自己稍候就去见他。
没多久,花园中人已经离开,淑娘几人也各自回家了,施禹水便来到前衙准备去县学。却见净明从大门口进来拜见了:“贫僧参见县令大人。”
施禹水忙笑着请他到后堂来,两人坐定了,才开口询问净明为何会为曼娘一个粉头驱策。
净明脸上是一片古井无波,口中说的却是动人心魄:“曼娘原是贫僧俗家时先父母指腹为婚的妻子。先父母去世,贫僧堪破世情,在圣寿寺落发为僧。曼娘不肯改嫁他人,原打算在圣寿寺外五里的女观出家,闲时还可与贫僧论论佛道。贫僧查知那处女观实为梅家道观,特向曼娘陈述前情,劝她改适他人。曼娘当面应下贫僧所请,转头却自卖自身进了瓦舍。曼娘的父母到圣寿寺中责骂贫僧,贫僧方知此事。”
施禹水叹道:“世上多有如此痴情女子,奈何男子总是辜负深情。”
净明丝毫不觉得县令的话是在指责自己:“贫僧此生身已属佛,并不留恋尘世种种纠缠。今次曼娘派人到寺中求见贫僧,知客告知贫僧在麻寨小住后,曼娘亲往麻寨相求。贫僧本不欲应下的,直到曼娘告知此唐僧亦是一心向佛不问儿女情长之辈,贫僧方才应了援手一次。”
施禹水想了想说道:“净明师父你既然一心向佛,本县自不会多管闲事。不知麻寨附近这几日夜间可有车马经过?”
净明点点头:“麻寨主托贫僧向大人说一句话,这半个月一直没有车从麻寨附近路过了。贫僧与十八日到达此地,一直在城外蓬莱寺留宿。”
施禹水算了算时间,今天二十一,自己是初二从麻寨赶回县衙的,梅霆也是初二晚上死的。净明十八到这里,中间相差正好半个月。那就是说从梅霆死后,梅家一直没能再做什么。也许是没有时间做;也许是没有机会做;也许,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去做。
他向净明道了谢,净明便提出告辞了:“贫僧此间事了,明日一早便会再回麻寨。待麻寨事毕,贫僧返回圣寿寺后,无事便不再外出了。”
施禹水起身相送:“师父一路平安,本县若有机会到圣寿寺,定会探望师父。”
净明宣了一声佛号:“县令大人请留步,贫僧告辞了。”
施禹水看着他脚步不停地走远,忽地又想起刚才的戏来,不禁叹了一口气。等他回到家里,就见淑娘正跟春花在争执什么,一见他进来春花就住了嘴出去了。施禹水扭头看看春花,回过头来问道:“娘子,春花这是怎么了?”
淑娘苦笑道:“郎君,许姐姐跟我说,她打算把曼娘赎身,给徐县尉纳进门来。叫我明天不要给她打分太高,免得她得了魁首之后身价太高,赎金增长太多。春花正跟我说把分打少一点算是给许夫人帮忙。”
施禹水摇了摇头:“纳妾这事恐怕不行。你知道那个扮演唐僧的是什么人吗?”
淑娘笑着回道:“我还正想说呢,这个和尚演的真好,一举一动都像刻在骨子里的敬佛。”
施禹水叹了口气:“他真实身份就是个和尚,是曼娘自卖自身前的未婚夫婿。”
淑娘愣住了,良久才问道:“是因为曼娘不自恋,所以他心灰意冷地出家了?又放不下曼娘,所以曼娘一请他就来帮忙了?”这,这不是典型的默默守护在女主身边的男配的人设吗?
施禹水又摇了摇头:“哪里。是他前心向佛,背弃婚约出家后,曼娘不肯改嫁旁人,索性自卖自身到瓦舍做了行首。”
淑娘咬牙切齿地骂道:“什么潜心向佛的和尚,还不是渣男一个!”擦,亏自己看他一副世外高僧的模样,原来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这种人修一世佛也成不了高僧!死后也该下十八层地狱!
施禹水问道:“娘子,何为渣男?”
淑娘怒气冲冲地说道:“这个和尚不就是个渣男吗?明明都有婚约了,怎么能抛弃未婚妻去出家做和尚?把别人的一片真心踩在地上能显出他六根清净还是怎么?”
施禹水感到很奇怪:“净明师父因父母之丧堪破世情出家,与抛弃未婚妻有何相干?况且净明师父多次劝说曼娘改嫁未果,曼娘自己选了流落风尘,与净明又有何干?”
淑娘慢慢地冷静了一点:“呃,我是一时冲动了点。不过,曼娘落到称为粉头供人取笑的地步,还是脱不了这个和尚的过错呀。”
施禹水在梳妆台前坐下:“娘子,曼娘做了粉头,是她自己的决定,与净明师父究竟有何关系?”
淑娘听得出丈夫的声音里充满了疑问,终于彻底清醒了,她摇了摇头,痛快地认错:“大约我是觉得流落风尘的结果对一个良家女子来说太残忍,世人又多苛责女子,所以迁怒在净明师父身上了。实际上还是曼娘自己主意太过了。”
施禹水这才点了点头:“不错,被订婚的男家抛弃,名声上会有一点瑕疵,可能嫁不了一等门当户对的人家。可是娘子也见过曼娘的人品,装扮起来着实可以称得上一句美艳动人。若是她愿意改嫁,未必不能嫁一个好郎君,夫妻和美。可惜曼娘偏偏自轻自贱,沦落风尘,难道不是想让净明心怀愧疚,不能六根清净吗?”
淑娘叹了一口气:“郎君,我如今已经想通了。不过,许姐姐那边该怎么跟她说呢?”
施禹水想了想:“直说吧,告诉她今天曼娘演的虽是话本里的戏,实际却是她自己的故事。”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二,按照施禹水事先定下的时间,该是比试跳舞。淑娘趁着开赛前许氏先到的时间,告诉了她“关于曼娘跟和尚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然而,许氏不但没有打消主意,反而更坚定了:“这样更好了。曼娘既然心里有人,便不会对我家大人如何兜搭,官人他迟早会明白,欢场之中无真情。到时候姐姐我守得云开见明月,夫人可要替我庆祝啊。”
淑娘忽而觉得一阵齿冷,自己眼里曼娘惨痛的爱情经历,在许氏眼里却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她心里有点发寒: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要沦落到耍手段拉回丈夫的心?
接下来的半天里,淑娘一直都看得心不在焉,分数也是看着许氏的跟着乱写,脑子里一直在反复地思考,万一丈夫也跟徐县尉一样去应酬啊、回来说纳妾啊什么的,自己该怎么办?还有许氏,自己一直当她是被丈夫伤透了心、又因为有了孩子不得不凑合、实际上心里早已不把丈夫放在眼里的独立女性;如今知道了不是她不把丈夫放在眼里、而是丈夫不把她放在眼里,同时她又是一心想着把丈夫的心挪回到自己身上去的小女人,以后该怎么跟她相处?会不会觉得她很假?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震天的鼓声,淑娘忽然惊醒过来,看到眼前是一面被几个人高高举起的大鼓,鼓上长袖曼舞的正是曼娘。她身姿优美,舞步娴熟。忽地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鼓面上,口中衔着一枝带着两片绿叶的红花。
亭下席上有几人顾不得体面,大声喝起彩来。淑娘想了想,打了满分十分。曼娘的这种鼓舞,自己在电视剧里也看到过一两次,据说确实不太容易跳。而且前面十个人跳舞都没有引起自己的兴趣,只有曼娘的鼓舞把自己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下拉了回来,光是这一点就该给高分了。
许氏看了一眼淑娘的打分,语气略有不满:“夫人为何给这个粉头这么高的分?”
淑娘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前面的几个舞,看得人都要睡着了。这一个分外与众不同,分打的高很正常啊。”她看了看许氏,很苛刻的两分,元氏也是十分,旁氏九分。
春花把四个人打的分数送到亭下,徐县尉一把抢了过来看,看到自己浑家只打了两份,顿时大怒,当着同僚的面却又忍了下来,反而哈哈一笑说道:“大人,不是属下自夸,属下这浑家呀,就是雅致惯了的。在京里时寻常听得都是些琴、筝,加了大锣大鼓这些俗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