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二人这般作为,如何对得起心中佛祖?待此事结束, 本寺要罚你二人在佛祖面前忏悔!”
施禹水暗自发笑, 老和尚还挺能避重就轻,可惜这不是你说了能算数的。他一脸严肃:“方丈莫急, 不如静待本县查清之后再作此论断。”
方丈老脸不红:“本寺虽一心遵从佛祖旨意,却也能坚守朝廷法度。既然县令大人有言在先, 本寺自然听从。”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又说道:“老僧本不该出言求情的,只是此二人毕竟是出家之人。若将他二人与其他人犯一般收监关押, 而过后县令大人却查出他二人确实与此桉中往生者性命无涉, 便会连累本寺盛名。为着寺内众多僧侣着想,老僧不得不开此口,望县令大人对他二人稍加宽待。”
施禹水摇了摇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包孝肃公任开封府尹时秉公执法,累得天子嘉赏。方丈之意本县懂得, 只是本县也要请方丈明白一事:即便这人性命确实与此二僧无碍, 见到尸体也应立刻到衙门报桉,而不是如他们这般抛尸。还有一点方丈想清楚, 抛尸时乃是因为清晨路上无人才没有累及无辜。若是城内有人行走, 这两名僧人目不能穿墙透视,误伤到人又该如何是好?”
方丈原本盘坐在蒲团上稳如泰山,听到县令的说辞之后才有些动容, 宣了一声佛号道:“是老纳修行有误,妄加干涉朝廷法度。敬请县令大人秉公执法。”闭上眼对两个僧人说:“慧净,慧定, 你二人不能秉持我佛旨意,虽辩称为本寺名声着想,却触犯朝廷法度。律法森严,不容徇私。”
两个僧人伏地痛哭:“小僧有罪,累及寺院声誉。”
施禹水这才点了点头转向智清:“你着人把他们两个带回县衙看管吧。”又向方丈问道:“不知有哪些僧人与他二人同室?本县需要核查他两人昨夜至今晨的行踪。”
方丈翻开名簿,将两个人的姓名指出:“慧定、慧净与他们两人同年入寺,同居一室。”又唤来这两名同屋的僧人,询问慧定、慧净昨天晚上几时做晚课、几时入睡,有没有中途外出、最近有没有与香客结怨等。
问完话后施禹水对方丈说道:“若是本县所想不差,这两人亦未欺瞒,恐怕定、净二僧确实只是抛尸,未曾杀人。不会判决重罪,只需为抛尸服刑几个月。待他们服刑完毕,本县自会放他二人归寺。”
方丈点点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县令大人只要依法决断便可。”
施禹水便询问寺前小道通向何处,方丈的声音略微低沉:“乃是通向乱葬岗。不如老衲带县令大人前往查看吧。”
施禹水点点头,吩咐智清、熊、羊带着慧净、慧定跟自己一起前去。
乱葬岗离蓬莱寺大约五里远,一片疯长的青草丛中可见累累白骨。施禹水叹了一声:“白骨不能入土,何其凄凉。”他四周围看了一遍,没有发现比较新的尸体,便打道回府了。方丈在蓬莱寺门口停住脚步,口宣佛号目送几人离开。
回到县衙之后已经是午时了。先把两个和尚收监,就有衙役前来禀报,仵作已经验尸结束,正在填写尸格。施禹水吩咐道:“仵作填完尸格后先收起,到食堂用过午饭再拿来给本县细看。”转头又命熊羊两人去喊上午跟着查看尸体的亲兵们一起去用饭,自己还是回家去了。
淑娘很高兴地跟他一起吃饭,饭后才小声对他说了上午钱厨娘来的时候遇到了姜娘子往后面搬自己的铺盖:“我亲眼看着,钱厨娘的脸当时就有点挂不住了。我感觉姜嫂子也是尴尬的要死。郎君,既然钱厨娘不在县衙后院了,以后就别再让她往这边跑了吧?撞上了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施禹水一边想象当时的情景一边笑:“也是我一时着急,叫她自己往后院来了。你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县衙食堂的开支也不可能总从咱们家里出,回头我会吩咐庞主簿添上这笔开支的。还有,我这两天可能事情会比较多,你说给王二家的,给我准备合适的饭菜,到用饭的时间我没空回来,就叫王二把饭菜给我送到前面去。”
他兴致勃勃地给淑娘讲了两个和尚为了不连累寺里就把尸体隔着城墙扔进县城的事:“这两个人够搞笑,扔进城里以为我查不出来吗?他们俩都是一点小聪明,要真是想隐瞒的,何不直接扔到乱葬岗去?过上几天腐烂了,谁还能想到去查?”
淑娘笑着说:“也许人家不是小聪明,就只是想着既不连累寺里,也不让死者白死了呢?对了郎君,真的有乱葬岗啊?”
施禹水点点头:“嗯,我去看了,幸好都是陈年白骨。”
淑娘顿了顿,小心地问道:“白骨直接在地上吗?”
施禹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却伸手在自己腿上揉了起来。
淑娘见状知道他是走得累了,就主动给他捶起腿来,嘴里也不闲着:“郎君有没有打算把这些白骨都掩埋起来?”
施禹水半闭着眼说道:“看到的时候想过,可惜后人还是会往那里扔,要不了几十年又会是一片白骨了。”
淑娘叹起气来:“还是咱们县里好,没钱的人家就把亲人的尸身送到寺庙,寺里自然会安排火化了。”
施禹水倏地睁开眼:“寺庙?没错,娘子,就该交给寺庙来管理。”
淑娘停住手看着他:“交给寺庙?怎么交给寺庙?不会被推脱说是官府的事情吗?”
施禹水很得意:“可惜呀,谁叫寺里和尚犯了罪呢?那两个抛尸的僧人,我就判他们把乱葬岗的白骨就地掩埋是不是很合适?至于寺里和尚牵涉到人命这件事一传出去,还怕寺里的僧侣不想挽回名声吗?到时候我再去暗示那个老和尚,叫他出面给去世的贫民做法事然后火化,他还能不答应?”
淑娘捂着嘴笑起来:“郎君你真够坏心的,我就喜欢看你这么捉弄别人。”
施禹水伸手在她身上乱摸起来:“我捉弄别人你看笑话,我捉弄你怎么样?我这么坏的人……”
……
下午施禹水精神抖擞地来到衙门,仵作早已将尸格准备好等着了,一见他来到立刻送了上来。施禹水翻开细看:死者为成年男性,年约二十五岁到二十九岁。无中毒迹象,无刀斧、棍棒伤。下颌关节松动。前胸、后背、左侧胳膊处可见灰色尸斑。双腿细弱,夏体几近萎缩,疑不能人道。全身未见毛发。剖尸后可见腹内脏器萎缩。死因推断为劳累过度猝死。
施禹水问道:“本县见那死尸时,其双臂略有卷曲之意,应该是尸僵无疑,为何尸格上不见提起?”
仵作恭敬地回答道:“大人明鉴,属下验尸时,没有见到有尸僵,死者身体已经完全松弛了。属下检查了下颌关节,大人请看这里。”他上前一步指出。
施禹水想了一阵问道:“尸斑在身前身后身侧都有出现,是否说明此人死后不久即被人发现而搬动了?”
仵作想了想:“大人,属下推测,尸体死亡时间距离属下验尸时间,至少有五个时辰了。尸体被人搬动过是事实,新的尸斑形成,旧的尸斑还未完全消失。”
施禹水再问:“新的尸斑在前胸还是后背?”
仵作回答道:“属下推断,应该是后背的出现的比较晚。”
施禹水仔细想了想,智清来回的时候说的就是自己“掀开盖在脸上的衣服”,没有提过翻身之类的,应该是发现的时候就是仰卧在地的。他拿着尸格叹了一口气:“最多只有二十九岁吗?如此年轻,又不是那种整天风吹日晒的模样,衣着也不太差,怎么会劳累过度?”
而且,按两个僧人交代的话,是有两个人抬着他准备往乱葬岗去的。人死了不想着到官府报告,反而要弃尸荒野,是不是说明这个人的身份被知道的话会给活人带来麻烦?
他再看尸格,心里一动问道:“死者双腿细弱,莫非有残疾?疑似不能人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仵作的回答仍旧不出意料:“回大人的话,属下检查死者双腿时,发觉两条腿粗细尚不如双臂。后来便剖开左腿检查了骨头,确实是残疾,许是娘胎里带来的。至于不能人道,据属下判断大约也是天阉。”
施禹水挥手叫仵作下去,自己若有所思:“这人既然天生如此,若是县内百姓,定有人见过或者听过。仵作验尸时距离发现时也有两个时辰左右,那么这人该是在丑时到寅时之间死亡的。这时候是后半夜,正是熟睡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劳累过度呢?”
他打起精神:首要之事是弄清死者身份,身份不明根本无从查起。他唤来熊、羊:“你们两个还是要把快班的衙役都召集过来,在县城里挨家询问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双腿不能行走又是天阉的男子。”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叫他们明天早上集齐,没有来的本县会当场把他除名。”
熊金壮大声回答:“是,大人!”羊德贵虽然跟着答应,心里有点忐忑,下来就问:“熊大哥,咱们跟快班的大哥们直接说他们明天早上不来衙门,大人就会把他们除名,会不会挨揍?”
熊金壮对他嗤之以鼻:“有大人在背后支持你还能这么怂?”
羊德贵赔笑道:“熊大哥,小弟只是有点胆小……不是认怂了。”他稍稍有了信心:“熊大哥,我们两个不如这样这样……”
熊金壮一边听一边点头,完了拍着他的肩膀笑:“你小子够阴,不过正合我意,就这么办!”
施禹水又把智清张冲叫来:“本来只是叫你们两个去找乞丐过来的,没想到遇到这事。找了几个乞丐了?”
智清低下了头:“大人,小的总是忍不住就想去找那些年老的……”
张冲忍不住说道:“大人,不如索性叫东北角那边的贫民去吧。城里乞儿不算多,有些派了差事的只能吃十天饱饭,那些没派差事的却能得到粥饭果腹,属下怕起冲突啊……”
施禹水想了想:“也好。上午本县见那里破旧不堪,地上多处污水苍蝇,也觉得不像个县城的样子。你去那里找,嗯,上午不是有个胆子大的人敢回本县的话吗?你就去找他组织一二十个人,要身体好点的,下乡宣传县学跟医学堂的事情。尽量明天早上前找好人吧。办好了这趟差事,回头本县会把东北角那里的房舍改建一番算做给他们的报酬。”
张冲盘算了一下,觉得没有问题,便一口答应,转身去找人了。
施禹水又看向智清:“智清,那两个和尚都关起来了吗?”
智清点点头:“大人放心,小的知道他们犯了法,不会给他们求情叫大人放了他们的。只是,还请大人判的轻些吧。”
施禹水笑了:“放心,我不会给他们重判的。他们身为佛门中人,没有慈悲之心,只念寺庙虚名。既然他们擅自将发现的尸体抛弃,我便罚他们将城外乱葬岗上的白骨就地掩埋,以此警戒后人,如何?”
智清一想便点头支持:“大人判的好。”能够让白骨入土为安,怎么看都是积德之事。
一个衙役进来说道:“大人,衙门口有一位书生,自称姓苗,说是在真阳县县学读书的。前两天他叔叔来问他若是到本县的县学读书,会不会得到大人的亲自指点,大人叫他来要亲自见见。”
施禹水忙道:“快请进来。”这应该就是那天中年男子说的参加过一次取解试的侄儿了吧?智清见大人要见人,便在他身后站定。
一名身材魁梧的书生低着头被衙役引了进来,往上行礼:“学生苗大郎见过县令大人。”
施禹水正襟危坐:“请起。”
书生直起身,一抬头看到施禹水,不禁愣住了:“县令大人如此年轻……当真是我辈楷模。”
施禹水摆着手道:“学无止境,达者为先,本县不过早一步罢了。请这边坐下回话。”
书生恭敬地道了谢,端端正正地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下:“不知大人要考校学生什么?”
施禹水并没有考校词赋或经义:“你家中都有何人?真阳县学有多少学子?你是上舍生吗?本县听闻你平常在学里常得先生夸赞?你去年参加取解试的题目为何?当时你如何作答?现在你又能如何作答?”
苗大郎一一的回答了:“学生家中双亲俱在,学生亦已娶妻,荆妻生有一女。另外,学生还有二叔二婶并两个侄儿。学生家在县里开了一家客栈。真阳县的县学里有……学生是上舍生。先生夸赞虽有,却不使学生能以此炫耀的。学生去年参加取解试的题目……当时……现在……”
施禹水听他把自己在取解试时候的答卷跟现在的作答都讲完了才问道:“本县观你言谈不似迂腐之辈,为何取解试时的答卷会如此生硬?你如今所作应答若是放在当时,恐怕就能得中了。”
苗大郎低下头惭愧道:“回大人的话,学生一入了考场便觉得心中慌乱,等那巡场的士兵在学生所分的号房前面来回巡逻两次,学生已经心跳如鼓。答卷时学生只觉脑子一片空白,手心汗水直冒,连笔杆都不能牢牢握住。等出了考场却很快就好了,学生再回想起自己所做答卷时,便知无望了。其后回到县学告知先生,果真被批评为生搬硬套、毫无灵气。”
施禹水又追问道:“你看到答卷时,是不是觉得卷子上的题目自己都会做?下笔的时候写不出来是觉得自己不会了?还是当时太过紧张平静不下来?”
苗大郎想了想:“学生想,学生还是太过紧张了。出了考场学生想到题目时,确实都是学生会的东西。”
施禹水又问道:“你在县学时,学里应该也有过考试之类,你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形吗?”
苗大郎答道:“学生初次进县学时先生亦曾经当面垂询,学生当时亦是语无伦次。据先生言道,因着学生答卷的成绩尚可,才能勉强进入学堂。后来学生在真阳县学读书期间,每年都会有一次大考,并没有过紧张到出汗、忘却早已熟悉的内容的情形。”
施禹水点了点头又问:“你是第一次见本县,为何能够侃侃而谈?”
苗大郎卡壳了一下忽然结巴起来:“大人,……哦……第一次,学生……大人……”
施禹水笑了:“你莫要紧张,本县并非责问你。本县对你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了。”
苗大郎惊愕道:“大人并未考校学生经义词赋……”
施禹水摆摆手:“本县知道。便是上舍生也有不够资格参加取解试的,你能够在县学里做上舍生,并且还被推荐参加取解试,已经能说明你在经义背诵及分解方面的基础很扎实了,本县不需要考校。至于词赋,实不相瞒,本县不长于此,却也能得中进士,自然不会对你苛责了。”
苗大郎大喜:“大人真的会亲自指点学生吗?”
施禹水点点头:“??蚕囟嗄昀疵挥谐龉?晃唤?浚?鞠亓18疽?嘌?黾该?偃松踔两?浚?銮冶鞠馗崭詹渭庸?馐浴6∈缘龋?傅隳愀?鲜室恍?2恢?滥阍谡嫜粝匮y耐?坝忻挥腥艘苍敢饣乩茨钍榈模坎皇潜鞠胤且?跎僦傅隳愕氖奔洌?胫?挥幸桓鋈撕苋菀坠滩阶苑獾摹!?br>
苗大郎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是。学生会劝至少一位同窗也回来一起读书,不知大人是不是一并指点我们?”
施禹水笑了:“那好,你尽快去把人劝回来吧。记住,至少一人,至多两人。两三人互相比较可以共同进步,人再多一来本县没有那么多时间分别指导,二来容易拉帮结派分散学业上的精力。”
苗大郎起身一躬到底:“学生多谢大人,学生这就告辞去了。”
施禹水含笑送他出了后堂,衙役领他出去了。
智清忍不住问道:“大人,你这样直接从真阳县的县学里叫人回来,会不会在黄大人面前不好交代?”
施禹水笑着摇头:“你不懂。真阳县有学政,县学的功绩更多的是算到学政头上的。??蚕氐南匮Щ姆隙嗄辏?挥醒д?也耪庋?髂空诺u厮狄?嘌?黾父鼋?坷础?銮遥?拼笕说娜纹谟Ω每斓搅耍?人?肴危?匮c霾怀鼋?扛峭耆?薰亓恕!?br>
智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施禹水笑着叫他去把庞主簿喊过来。
庞主簿过来了,一脸笑意:“不知大人找属下有什么事要吩咐?”
施禹水问道:“本县记得县衙的赋税收入以及各项支出是在庞大人那边记的吧?”
庞主簿点点头:“正是。岭南天热,水稻一年两作,收两次税。这些粮食或是银钱是要如实上报知州大人的。至于商铺之类,每个月都要缴纳规定数目的银钱。交不够数的也会宽限一阵。这些商税县令大人可以少报一部分用作县衙开支,县学改建的费用属下就是从少报的这部分商税里出的。”
施禹水想了想,好像自己那一世也是这样做的,便点了点头:“县学食堂每日采买也算作一笔开支吧。你叫人吩咐钱厨娘,不必每天都多做饭菜,免得吃不完浪费。早上只需要烧一锅粥就好。中午则看有多少人吃饭,可着人头做饭就行了。晚上有守夜的士兵或者衙役的话,只给这些人做晚饭,另外准备一些经放的点心做宵夜就好。”
庞主簿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需要专门设一位采买吗?”
施禹水摇了摇头:“不必了。市场上应该有经纪吧?着人请来,问谁能在准备午饭前按着人数送来新鲜的食材的,就叫这经纪安排送来就是。或是半年或是一年的,就换一个经纪,以免做熟了会从中做手脚。”
庞主簿笑着恭维:“大人想得周到。”告辞下去准备去了。
施禹水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桉子毫无头绪,不知该从何处寻找。
当天再无他话。
第二天早上施禹水再遇到智苦时,智苦摇了摇头:“大人,昨天晚上没有车去梅家了。”施禹水关切地叫他暂时放松一下精神,不要太着紧这件事,回去好生歇息。自己到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