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禹水把王二叫到前面,指着他对掌柜的说道:“这人乃是京西北路颍昌府长社县下河村人士,生母刘氏十多年前不耐家贫跟一个酒商走了。”
掌柜的全身的汗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来:“小人确实从大人说的地方领回来过一个女人……”
施禹水见这酒楼掌柜着实吓得不轻,温言道:“本官并非要对你如何,只是这名仆从想要寻亲,你既是领回过一个女子,便请来见见吧。她若肯的话,本官这位随从想要接她回家奉养。”
掌柜的闻言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小人……小人家有悍妻,那位女子跟小人回来之后不久被小人的浑家赶打了出来。后来听闻她改嫁了本县某村的一名村夫……”
王二看着他的目光简直要吃人:“我娘千里迢迢跟了你,你竟然放任悍妻赶打她?”
掌柜的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磕起头来:“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错!是小人对不住她!”
施禹水拍拍王二的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又问掌柜:“刘氏改嫁到哪里去了?”
掌柜的哆哆嗦嗦地说:“是小人的浑家安排的,小人要家去问问才知道,小人家在东街,很快能打个来回。”
王二大急:“大官人,若是这厮跑了不回来,小的还去哪里找娘?”
施禹水安抚了王二,才向掌柜说道:“你也听见了本官随从的话,信不过你,索性本官无事,随你一起去吧。至于娘子你们……”
他回头看看淑娘:“你不方便,先送你回客栈休息,顺便派人把王二的媳妇也叫到客栈去等着。”
又对掌柜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留一个随从看着你,等我们一行人回来再跟你一起回你家。”
哪知掌柜的听见他们提到的客栈名忙开口道:“小的家里跟大人暂住的客栈相去不远,小人愿意跟大人一起走。”
施禹水同意了:“那走吧,赶紧问完了不耽误你店里生意,不然……”
掌柜爬起来,狗腿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回到客栈,淑娘跟春花自回包下的院子休息,王二拜托了智苦去码头接自己娘子过来,自己跟智清两人跟着施禹水随掌柜的来到他们家中。
掌柜吩咐一个女使去把浑家叫出来,自己陪着笑招待几人吃茶。不一会儿女使领着掌柜娘子出来,几人一见大吃一惊:掌柜是个大胖子,好歹比较高显得壮实,这女人比掌柜的矮了一头,全身的肉几乎堆成了一座肉山,身上的衣服完全看不出样式,几乎是一匹布直接裹在身上的,嘴里嚷嚷:“谁这么没眼色,这么热的天跑到人家家里做客?”
待见了施禹水三人都是年轻小伙子模样,立刻换了笑言:“哟,是小郎君啊。不知找奴家什么事啊?”一边说一边向正中的施禹水飞了一个媚眼儿。施禹水还没怎么样,一旁的智清忍不住咳嗽起来。
妇人立刻又转向智清:“哟,小郎君这是怎么了?喝茶呛着了?春梅,快,快扶我过去,让我给小郎君顺顺气。”女使偏瘦的体形被她一衬几乎像根豆芽菜了。
掌柜从娘子出现开始一句话都没敢说,这时见浑家直往智清跟前冲,吓得上前拦住了:“娘子莫冲撞了这位大人。”
妇人住了脚问道:“什么大人?”
掌柜的这才把施禹水一行人的来意说了。
妇人气哼哼地在主位上坐下:“原来不是本地的大人哪?既然不是本县的县令大人,却跑来管奴家家里的事,管得到吗你?”
施禹水眉头一跳:“这位娘子,本官并非管你家事,只是要询问一下本官这位随从的生母去处。”
妇人对施禹水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长得挺好,说话也好听。奴家不计较了。大人你要问的是哪位呀?说来听听,哪一年奴家家里都要打发几个,说不定记不清了呢。”
王二望着施禹水一脸恳求。施禹水只得开口说道:“本官要打问的这位妇人姓刘,原是颍昌府长社县下河村王家妇,因她男人外出做工时糟了不幸,遗下一个小儿养不活,才跟了你家掌柜做妾走了。算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该是政和五年。”
妇人先是惊讶一声:“十五年啊,谁能记得住十五年前的人呀……”看到王二变了脸色,才改口说:“本来是记不住的,不过十五年前刚好是奴家生了小儿子,所以那年的事还有印象。奴家怀着身子不方便,这个不要脸的从外地领了个女人回来,奴家一生气,叫我娘家的老人从他们村里挑了个瘸子,把那个女人送了过去,押着他们拜了堂成了亲。”
王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施禹水又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不知是哪个村子?”
妇人见他们没有翻脸,自己倒觉得无趣起来:“是周庄,出了城一直往西不到二十里到了。”
施禹水站起身告辞:“多谢告知。下官告辞了。”
妇人还想说什么时,被掌柜死命拉住了,见那妇人一转身,“啪”的一声一个清脆耳光搭在掌柜脸上:“你个不要脸的还敢来拉我?你是不是忘了这个家是姓什么的了?”
施禹水摇摇头,带着王二跟智清离开。出了门之后施禹水站住了,问王二道:“今天已经过半,你是赶到周庄,也没法接回你娘了。我看你今天去雇辆车,明天起个大早去周庄,晚上能回来了,后天上船,一点都不耽误。”
王二却道:“大官人,小的心急,等不得了,小的这去雇车,连夜接我娘回来。”
施禹水并不阻拦:“也好,叫智清陪你去吧,跟周庄的人好好说说,若是好说话的,住一晚上明天赶早再赶路回来。”
王二行个礼,直起身问门口送出来的女使:“往哪边去是车马行?”
女使指了方向,王二转身走,施禹水忙唤智清跟上去,自己慢慢走回客栈。
淑娘正在房间里一边跟春花和孙氏说笑一边乘凉,见丈夫回来便起身问他是不是都打听好了。施禹水说:“嗯,都问清楚了,王二已经去接他娘了。”
之后施禹水笑着把自己在那家里见到的妇人形象说了,又说:“也不知那掌柜的做了什么,惹得一个妇人变成这般模样,还要自己忍受苦果。”
三个女人都笑了,淑娘问道:“郎君你不妨猜猜那掌柜的为何那么能忍?”
施禹水斜了她一眼:“你还想为难我?我一看便知:那家子是女户,掌柜是入赘的。”
春花大赞起来:“到底是大官人啊,一猜一个准。”
施禹水笑道:“这有何难?我既是做官的,自然对本朝律法知之甚详。正常来讲,男子纳妾,为妻的只有大度容忍的,这妇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掌柜的却不敢反驳,只能是女强男弱了,偏这男子这般弱势也不敢休妻另娶,那只能是赘婿了,他只有被女子休弃的份儿。”
淑娘笑着问起来:“郎君,本朝律法对入赘是怎么规定的?”
施禹水看看淑娘忽然笑起来:“娘子如今悔之晚矣!”
孙氏跟春花都在一边偷笑,被施禹水赶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夫妻两个,淑娘才红着脸说:“我哪里有后悔?我真是不知道这一点儿律法嘛……”
施禹水笑着在她鼻子上点了一点:“哦?你不死后后悔自己没有立个女户招个上门女婿?”
淑娘哪里肯认:“我没想过,不过是问问律法怎么说的,毕竟这个世道女子不易。”她心里暗道:招上门女婿被骗财骗色的小说自己看的多了,还真没留意过这里的法律关于这方面的规定。
施禹水不再逗淑娘:“这条律法还是泰祖皇帝定下的,说是绝户之女一旦立了女户,即视同男子。其招赘之男子地位视作一般男子的妻子,所生子女随女姓。若有夫妻不和者,只能由女子向官府提出休弃或和离。被休弃的男子除自己入赘时所带财物外,不得带走女户家中财物。”
“女子先身故的,若是两人有了子女,财产由子女承继,奉养男子终老即可。若未有子女的,从女户族人中选血脉亲近者承继财产。”
淑娘反复思考了半天,问道:“这其实跟一般的夫妻反着来行?”
施禹水笑道:“没错!子女承继财产都是一样的。若是只有一个儿子的,承继全部财产;若是只有一个未嫁女的,承继一半财产,另一半财产交官;若是只有一个出嫁女的,身故后全部财产上交官府。”
淑娘想了想自己,又问道:“当初我爹若不是过继了哥哥,他过世后吴家那个院子要被衙门收走了?”
施禹水点点头:“除非岳父在你出嫁前把房契转给了你做嫁妆,不然只能充公了。”
淑娘笑了:“现在的情形还不错,爹过继了哥哥,好歹算是有身后香火,也没有把娘的嫁妆买的院子白白地交给官府里的蛀虫。”
施禹水笑着问道:“娘子,你说什么蛀虫?我怎么没听明白?”
淑娘语塞:“呃,没有什么蛀虫,是你听错了,我是说这个竹床。”她顺手指着一边的竹榻。
施禹水没再追究,反而劝淑娘午睡片刻:“我知道了,这竹床大热天的睡起来很是凉爽,娘子休息一阵吧,别累着了。”淑娘怀孕快五个月,肚子已经慢慢鼓起来了。
第二天快到午时,王二跟智清赶着空车回来了:“大官人,小的见了我娘,她不肯跟着小的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