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番外之敬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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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 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她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敬安最近总是重复做同样的梦,似梦, 却又似非梦。

那年春日, 敬安八岁,父亲带他出外游玩,行到一座寺院之中, 迎面见一个儒雅男子, 手中牵着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儿走过。

父亲一见,便上前同那人寒暄, 两个说的甚是投机。敬安无趣, 便只打量那女孩儿,见她生得倒是极好,虽然年纪尚小,然而眉眼精致,宛如人偶一般, 可见是个美人胚子,若是长大了,必定是倾国倾城之貌。

那女孩儿见敬安打量自己, 她却害羞,便躲在那儒雅男子身后,敬安便听父亲说道:“这,便是令嫒?”那男子说道:“正是,她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在这庙里许了愿,是以今日特带她来还愿的。”父亲便点头,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那男子才牵着女孩儿的手去了。

两人走后,父亲低头,问道:“敬安,怎地,莫非是喜欢楼家小姐?”敬安摇头。父亲问道:“长的极美,若是再大一些,怕就是这京城中的第一美人了,怎么,敬安不喜欢么?”

敬安说道:“再美又怎地,胆子太小,都不敢看我一眼的。”父亲哈哈大笑,说道:“女孩儿自是要用来护着的,要那么胆大作甚?闺阁里的规矩,是不得随意见男子的,避着你,那是她们的规矩。”

敬安霍霍挥舞着手中的木剑,不屑说道:“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再美也是不喜欢啦。”

父亲拉着敬安的手,带他看遍了寺院里的尊尊佛像。出来之后,却仍见那楼翰林领着那小女娃儿在外。

父亲便笑着说道:“敬安,你再看一看,这样的美人,你若想要,我便做主替你说亲,将来她便是你的……你若不要,以她这样的绝色,很快便成了别人的了。”

敬安抬眼,见那女孩儿正在低头看一枚风车儿,笑面如花,果然是美的惊心动魄,比花更娇。

那卖东西的女人有心逗弄,便递了个别样花色的风车儿过来,那女娃儿一惊,丢了手中的风车,便又躲在了楼翰林身后。

敬安看的皱起眉来,便又低头看自己手中木剑,说道:“不甚喜欢,谁爱要便是谁的去罢。”

父亲甚是惊奇,想了想,便说道:“那敬安喜欢何样的女孩儿?”敬安想了想,说道:“我不知。”父亲望着他,很是无奈。

敬安舞了两下剑,慢慢停下来,说道:“父亲,我现在不知,或许将来见到了,我便也知道了。”

父亲听了,哈哈一笑,仰头看天,若有所思,便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问了……嗯,敬安,我许你,将来你的姻缘,叫你自己去择,好么?”

敬安说道:“自然是好的!”便又缠着,说道:“父亲,何时才能给我真剑?我那一套四十八式的剑法已经练的很好。这木剑我用的厌了,又不能杀人,看的都烦。”

曾在万人丛中,看到那唯一一个。

敬安只以为大概是自己风流花心,于是轮到这一位……不料,兜兜转转,本以为触手可及之人,竟离得千里之遥,本以为自己施舍一点,她该感恩戴德,却没想到,她宁肯舍弃所有,千里而去,也不肯在自己跟前,享受那些他给的轻怜□□。

他生平第一次失了算。

竟是为何?

敬安故地重游,风雪飘飘,那“良记”的招牌在风里滴溜溜地打转,雪片子拍在脸上,丝丝的冷,化成水,流下来,如泪痕一般。

敬安恍惚,忽地想到那一日,自己吃醉了,便倒在此,她择日便要嫁人,从此为他人妇,心头滋味难明。

那人自风雪中来,冲他伸手,说道:“侯爷……”

那张脸,如此相似……当时他恍恍惚惚看了半晌,总觉得很熟悉的脸,究竟是何人?敬安搜肠刮肚地想,终于想到了在某一年,父亲尚在之时,曾经指着那躲在楼翰林背后的女孩儿,说道:“敬安,你若是要,她便是你的妻子,你若不要,以她绝色,将来很快便是别人的。”

敬安释然一笑,说道:“原来是你。”

原来当时,他已经记起来。

酒后吐真言。

酒醒却全忘记,竟完全不记得,记忆之中,那极偶然的一次相逢。或许,潜意识之中觉得:若是想起来,会极可怕罢。

敬安自梦中醒来。

身边的人儿睡得正安稳,敬安伸手摸摸她的脸,如梦似幻,今夕何夕?

月娥惊醒,茫然问道:“怎么了?”

敬安望着她,说道:“月儿……”

月娥听他声音怪异,便说道:“怎地了?”

敬安想了想,终究说道:“没什么。”

月娥略觉不安,敬安抱了她,想想,就笑,说道:“我先前好像见过你……不过,又好像不是你。”

见到过她的样子,但是却,不是她。

绝对不是。

那个总是会躲在楼翰林背后的女孩儿,那个长大后果然就倾国倾城的女子,那个跟大哥有过婚约的楼家小姐,那个不知所终的楼容玉……

不是他怀中的人。

敬安抱紧了月娥,脑中所想,是她曾淡淡地躲开自己纠缠,是她飞起一脚伤了自己派去戏弄她之人,是她毅然断指相救于他,决然舍身引走贼人,是她不露声色地忍着不说,却暗地里走的无影无踪……

她总是不语的,却叫他暗惊心。

那白衣庵中事,他不问,她不说,倘若有一日她想说,他便只是听着。

像是她这样的女子,无论做出什么来,他都不会惊讶,他这一生也未曾想到,自己会如此眷恋一个女子。——当父亲再三问他要不要那个绝色的楼小姐之时,他对她毫无心动,甚至觉得那样娇怯的女子,连自己手中的一柄木剑都比不上!

怎会同她遇上,孽障,孽障,是自己的孽障,却害了她。

天南海北的大夫,或者被重金聘来,或者被武力抢来,如今,已经是第十四个。

敬安在边儿上,看的惊心动魄,见那银针,自太阳穴深深插-进去,他坐立不安地,仿佛自己的身上被刺了针进去,恨不得就替了她。

真比自己挨一百刀都难受。

每一个,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折磨,先前那十三个,徒劳无功,因伤了她,便被他好一顿打,驱逐出去,若不是她求情,以他的性子,干脆杀了也便罢了,谁叫这些庸医胡作非为,无功反而叫她受罪?

敬安总觉得是自己的罪孽,却都叫她来受了。——这感觉让他惶惶然地,甚至在抱着她的时候忍不住落泪,幸而她还看不到。

本来不想要替她医眼睛了,眼睛瞎了又怎样,还有他在,只要他在便可,他并没觉得眼瞎了的她有何不同,只是在望着她伸手摸索东西之时,会觉心酸。

月娥却只劝他不要气馁,一个接一个的大夫来了,又走了,敬安的耐心变杀性,杀性又被她笑着厮磨了去,复变作耐性,最后只是忍了心痛,伸手握着她手,在她受苦之时,叫她知道,他是明白的,且会跟她一起,永远跟她一起。

只是,心里仍痛,是他害她如此,他知道的,若是他一早放手,她必然会同苏青一起,白首齐眉,是他不由分说害了她。

他欠了她,她却仍旧要还债给他。老天的造化,何其古怪。

上元之夜,西北魁州城中,放灯大会,各色灯笼琳琅满目挂出,遍街都是,万民同乐,游走其中,笑语喧哗,不绝于耳。

敬安护着怀中之人,说道:“这一盏我却认得,应是鸳鸯灯,因一边儿一只鸳鸯,彩碧辉煌的,两只对着嘴靠在一起,你说是不是鸳鸯灯?”

月娥虽看不见,但听敬安说的活灵活现,她便自想到,掩嘴一笑,说道:“想必就是了。”

敬安搂了她肩膀,低头靠近她耳畔,说道:“倘若你不知是何样子,我可以……”月娥微怔,却觉得敬安在自己脸上亲了口,便又沿着脸颊向下,在她的唇上轻薄片刻,月娥虽看不到,却听到耳畔声音喧哗,刹那红了脸。

敬安离了她,才问道:“可知道是何样子了?便是如此对嘴着的。”

月娥羞得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说道:“你好没羞,倘若被人看到怎办?”

敬安说道:“怕什么,夫君疼娘子,谁敢说什么么?”

月娥在这些胡搅蛮缠上面却是说不过他的,然而毕竟不是真的恼怒,便忍着笑,又爱又嗔地,反手轻轻捏了他的手一下,如此微小动作,惹得敬安满心甜蜜,低头又说道:“这灯会也无甚好看,不如我们且回府,做一对对嘴鸳鸯罢?”

月娥大羞,说道:“我还要看。你再说给我听。”

敬安叹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而为。”月娥微微一笑,却不说。敬安便又同她指点,看了会儿,月娥便要买那个双鱼灯,敬安拿钱,就去拿那双鱼灯,身后月娥拉着敬安的袖子,不知哪里冲出一人,将月娥一撞,月娥后退一步,待要叫敬安,却听有人说道:“你踩了我的鞋子。”月娥只得道歉,片刻时候,一股人潮席卷而来,嚷嚷着奔过,月娥扬声再叫敬安,声儿却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

月娥跌跌撞撞,想站住脚,却又站不稳,被人潮冲的分开来,兀自拼命大叫敬安,一个趔趄竟跌倒地上,摔得极狠,竟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脑中一昏之时,却忽地想到他说道:“从此以后,别离了我……”

眼睛瞬间就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酸痛,月娥醒来,试探着爬起来,双手摸索,叫道:“敬安,敬安!”

眼睛几眨,心急如焚,倘若他找不到自己,必会担忧百倍,怎办怎办?

月娥叫道:“敬安,敬安!”眼泪一滴一滴跌落下来,有一滴将落非落之际,月娥忽地看到,又一星儿的光芒,自眼前一闪而过。

月娥浑身僵住。

敬安一转身,身后却没了人。

敬安的手一抖,差点便把那灯给摔了,急忙大声叫道:“月儿,月儿!”周遭的百姓便转头看他,敬安转身,匆忙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人在何处,敬安大叫着,分开人群飞身去找月娥,从花灯长街的这头,旋风一般卷过一直找到那边,却始终不见人。

敬安呆站原地,连手指尖儿都是凉的。

手中花灯,烛焰跳跳,敬安皱眉闭眼,眼泪自眼角沁出,猛地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要回去调兵。

前方不远处,有人沿着长街的摊边上,扶着缓缓走出。

敬安身子一震。

眼睁睁地,看她正到了一盏巨大的走马灯旁边,马灯上画着各种各样的人物,团团地转,她的手探出,便摸上去,摸来摸去,便笑,笑的如名花开在夜里,极香极甜极尽娇美。

敬安颤声叫道:“月儿!”莫不是自己的幻觉?

月娥回头,双眼一眨望着敬安,笑道:“敬安……”

这一声何其真切。

手中的双鱼灯飘然落地,敬安拨开人群,便直冲过去,跑到那走马灯旁边,呆呆地望着眼前之人。

月娥仰头望着他,笑中带泪,说道:“敬安,我看到你了,我的眼睛看到了,敬安……这灯好漂亮,你先前说的那个没有这个大罢?这里真的很美,敬安……”她一时忘乎所以,高兴的左顾右盼地看。

看到看不到,又有何妨?谁的孽障谁的孽债,又有何妨?只要她永远是这样在自己身边儿,他会对她好,永永远远……

敬安一言不发地张手,将她狠狠抱了。

身后,一个路过的小孩儿将敬安先前撇下的双鱼灯捡起,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这灯你不要了么?”敬安垂泪不语,却仍抱着月娥不放。

小孩嘀咕两声,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认了。”他看了敬安一眼,便对旁边的小女孩说道:“这个灯他不要了,你答应我别再跟邹家哥哥一块玩了,我便给你。”

女孩儿说道:“好罢,我不跟他玩了。”小男孩说道:“这才好,给你。”女孩说道:“他们怎地抱在一起哭?”小男孩说道:“不知道,羞羞。”

敬安正低头要亲月娥,闻言回头,怒道:“再聒噪,就把灯还来!”两个小孩见敬安回头,又怕他来要灯,吓得手提着双鱼灯,双双跑远了,跑到远处,才回过头来,还心有余悸打量敬安。

月娥笑的倒在敬安怀里。

当夜,敬安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八岁时候的香叶寺,同那个躲在楼翰林背后的女孩儿相遇。

父亲说道:“敬安,真的不要吗?”

敬安笑道:“不要。”

眼前,那女孩儿丢了风车儿,躲在楼翰林身后,敬安跑过去,将风车儿拿了,递给她。

女孩儿怯生生接过去。敬安望着她,说道:“你不是她,真的,你不是她。”那女孩儿含羞看他一眼,楼翰林叫道:“容儿,走了。”女孩儿冲敬安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走了。”敬安点头。女孩儿说道:“真的走了。”敬安笑送。

父亲说道:“敬安想要什么样儿的女孩儿?”

敬安看看手中的剑,想了想,说道:“或许有一日,我遇到她的时候,便会知道。”

夜阑更深,敬安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熟睡的脸,低头在她的唇上亲了一口,敬安低声说道:

“父亲,我已经知道,我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了。因为——我真的已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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