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卯时,天色却依旧好似子夜,自昨日便笼罩荣城的乌云仿佛在天空上扎了根,越积越浓,越压越低,却始终牢牢地悬在人们头顶,压下一夜闷热。
“烧!”干枯的手掌在空中一挥,数十只火把便朝前方竹林扔去。
“大人!您真的要——”董娘一脸浓妆已花,眉目之间满是焦急,双手紧紧地拽着帕子又敬又畏地看着眼前身着官服的干枯“大人”。
身形面容皆枯干若残树的“大人”横扫了董娘一眼,董娘便赶紧吞下了下面的话。
竹阵被毁,十数名兵士模样的人一冲而上围在了厢房之前,齐身半跪,弯弓搭箭,燃烧着火焰的箭头只只对准着不堪一击的门窗。
干枯的手掌再次抬起——
“大人!再……再等等!再等等!那五子楼主花了万金包下了兰君,要是……要是他就这么被烧死了,她定不会干休啊!大人您好歹再等等!老奴求大人了!”董娘心急如焚!这关键时刻,那小鱼姑娘去哪儿了啊!
“现在若不烧死他,你要等他死后祸害全荣城的人吗?若是瘟疫蔓延,首先化作一堆白骨的就是你这千草苑!”“大人”声色俱厉。
董娘心惊,死死地绞着手中的丝帕,几番挣扎,终是退了开去。
“放!”
一只只火箭瞬间冲进厢房,弓手们又立刻搭箭上弓,准备着只要房内人冲出来就立刻射杀当场!
眼见着厢房内火光一片,房中之人却没有任何动静,怕是早已病的没有力气动弹了吧……董娘心中一片悲戚!
明谷啊!明谷!不是董娘不救你啊!只怪你自个儿命苦啊!董娘原本还以为你遇着个千载难逢的有情女,盼着你成就一段佳话,也给这帮活在人脚底下卖身卖笑的男儿们一点希望,可你、可你旧疾未愈,现在竟又染上那可怕的瘟疫!
昨儿晚上伺候明谷的小童跑去找她说明谷又发了高烧,昏迷了一天未醒,她赶紧去请大夫,结果大夫一见明谷的样子就立刻跑出了厢房,说明谷得了“无常”!无常无常,尸旁躺着爹,坟上倒着娘!得了“无常”的人一死,所有靠近尸体的人都有可能被传染上“无常”!曾经有一个百口人的庄上,只因一人得了“无常”,五日后便成了死庄!
得了“无常”无药可治,求生不得,死了却更害人!而为了不传染他人,只有将那得了“无常”之人活活烧成灰才能杜绝疾患!
“明谷!”凄厉的喊声突然响彻云霄!
众人眼前一晃,一身火红的身影便出现在厢房之前,只是略一停顿便无惧熊熊烈火冲进了房中!
那、那竟像是一女子?
“不——啊啊啊啊!”伴随着厉声长啸,凶猛的罡气从房中炸开,将屋外的的弓手轰然击飞!
“为什么!为什么!”浑身烈火仿佛修罗入世的一个身影横抱着同样缭绕着火光且身上还有着箭只的人影惊悚地出现在厢房之前。
“为什么!”仿若咒怨回荡在众人耳边,充满着令人颤抖的怨恨。
“快!快!放箭!放箭!”“大人”指着那犹如火中厉鬼的身影慌乱的指挥着。
“为什么!为什么!”一声比一声令人胆寒。
地上的弓手惊骇地爬起来,颤抖的双手根本握不住弓箭,只是胡乱的朝那火红的身影射去。
只见那火中女子背过身去,竟像是怕箭伤到她怀中之人!
小、小鱼姑娘?董娘不可置信的猜想,定然是她!定然是她!
“快走!带他走!”董娘疾呼!她不想那可怜的兰君死无全尸!她更感动于方小鱼的生死不离!
兰君就算死了,这辈子也值了!
是的,值了。这么想的不仅是董娘,那一个个被勒令呆在房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中佳人冲冠一怒的一众娼儿们,何尝不觉得值?
可是,那隐身于小楼,从窄窄的窗隙窥探着那一方火光的锦袍男子,觉得值吗?也许窗棂上微微颤抖的修长玉指比它的主人更早知道答案。
“剩下的事我会处理好,你尽早出城,我们在安城会合。”一个沉稳冷静的声音,出自一个面容略显削瘦的男子之口,男子的五官样貌乍看之下并不出众,但却越看越有味道,严肃的表情之下仿佛,藏了很多秘密。
锦袍男子无言,只是静静盯着那团火光,一只只火箭飞向那被烈火包围的女子,却都在那女子三尺之外摔落在地,犹如撞上无形的盾牌。
最后在董娘连声呼喊之下,那女子终于挟着烈火飞身而起瞬间远去!
削瘦男子最后看了一眼女子飞离的方向,然后关紧锦袍男子面前的窗。
“欠她的,我们自然会还给她。请大公子先为明家上下着想。”
“还?”锦袍男子低低地冷笑一声。
拿什么还?
荣城之南,荒山。山脚之湖,死水。水泽之畔,游魂。
明谷死了。他死了,死了。
死了。
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哥哥!
“啊啊啊啊——”死水惊涛。湖水被掌风拳劲罡气击飞冲天、化作漫天水滴若雨。
唰!天空中猛然一道惨白的闪电!
“轰隆隆……”如天地相撞般的炸雷惊醒了整座荣城的人,但人们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露出了笑容。
终于,要下雨了!
“哗啦啦……”大雨瓢泼。
哥哥!方小鱼的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身前的尸体满身焦黑,早已死透。
两年,她守护了两年的结果,依然什么也无法改变……
爸爸、妈妈……明谷死了……哥哥也……
不!不对!还有四季!还有诸葛四季!不一定是明谷!不一定是明谷!不!一定不是明谷!一定不是!哥哥不会有事的!
她要去找四季!她要去皇都!
方小鱼失魂地站起,双目无神步伐踉跄,皇都、皇都,西北……对西北……她要去皇都!
“四季……”在黑暗袭来的最后一刻,方小鱼充满无助的吐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名字。
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昏迷过去的俏人儿,锐利的眼眸看着湖边泥泞中的尸体,耳边却还回响着方小鱼刚刚的轻唤,印玉将目光转向臂弯中满脸绯印的方小鱼,垂眸凝视了许久,才缓缓地迈开长腿,在磅礴的雨势中慢慢朝荣城方向行去,脚下,无痕。
茹雨,丹荣茹氏世袭兰荣伯茹岚三女,其父身份成迷,自幼幽居茹府,以样貌丑陋闻名荣城。及笄后不久被赐婚入赘皇甫侯爵二子皇甫雅,婚后继续幽居皇甫都尉府,日前纳雷门三子雷迟为侍郎。
方小鱼,自称孤女,五子楼主,姿容妍丽,聪慧过人,与归海帮、雷门镖局及荣城众多豪门夫人关系密切。万金包养千草苑兰君明谷,与忠智侯诸葛三思独子诸葛四季交好,轻功高绝。
方小鱼就是茹雨,这点印玉并不奇怪。兰荣伯为人诡异莫测,身为她的女儿做出任何事都有可能。如果可以,印玉不希望跟兰荣伯扯上任何关系,但是……
印玉推开祠堂的门,印文正老老实实地盘坐在蒲团上,自从那次他胆大妄为偷了太子的印玺后,不仅被印玉一顿马鞭打趴了地上好几天,之后还被罚思过一个月不许出门。印玉是希望他能静下心修习内功,可印文却是……
“哈哈哈哈……两面!哈哈哈——呃……大哥!”印文笑到一半发现印玉就在身后,差点噎死。
印玉俯身从印文手中拿过那个让印文兴奋不已的小东西,据方小鱼或者茹雨说,这个东西叫魔方,一共六面六种颜色,随机打乱,然后想办法复原。说起来虽然简单,但玩起来却是颇耗脑力,而让印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从印文开始玩这个小东西后,内功居然突飞猛进!害他也不由得想试试。
“大哥!小鱼回城没有啊?你不是一直有派人跟着她吗?她到底去哪儿了?”印文问道。
印玉低头看了一眼印文,便将魔方还给他。他从不想和兰荣伯扯上关系,但是,他的弟弟印文却是喜欢上了茹雨,那个一身神秘的女子。
看似对明谷用情至深,却在“明谷”尸体旁唤着另一个男子的名字,将弟弟交给这样的女子,他不放心。可是印家的儿郎一向死心眼,认定的人便至死不悔,他也只有多照看点了。
“你跟我来。”一昧的保护养不出雄鹰,他也不打算一手为印文铺平康庄大道。
半个月后,丹国皇都。
半月十五天,说长不长,说短那也不短,要说八卦,无论大事小事国事家事绝对都是一箩筐。
比如:文会元诸葛四季高中状元后大病一场闭门谢客;武会元言无过骑战落败重伤榜上无名。
比如:第一公子皇甫雅为妻主纳侍郎后求了自去回了皇都。
比如:第一女神捕心月狐万俟天柔又闹了失踪。
比如:太子万俟容人准备出使邻国大京国。
比如:南方又开始出现大面积天灾、瘟疫。
比如:皇都里开始流行“风火车”。
比如:贵妇间盛行美男木塑。
这些都是人们随便在茶馆里一坐便能听到的,当然还有一些,就是不那么容易听到的了。
比如:海城有一位少女失了踪。
比如:边关军营里少了一些充军的犯民。
诸如此类……
但这些事情,都暂时与我们的诸葛四季状元郎无关,他已得了特许在忠智侯别府内卧床养病。
“公子,府外有人求见。”
“……不见。”
“那人说公子一定会见她的。”
“即便是太子来了也不见。”
“这……那小的去回那位从荣城来的方姑娘……”
“什么?你说方姑娘?”诸葛四季拉门而出,一向儒雅淡然的脸上难得地出现明显是惊喜的表情。
别府的管家李伯暗暗笑笑,他都是诸葛家几十年的老管家了,如何禀告他不用脑子都知道怎么说,怎么可能说上好几句还没说出重点?他啊,一看就知道那位方姑娘与他家公子关系匪浅,所以故意逗逗他家公子罢了,谁让当年诸葛侯回了荣城把他个老头子留在皇都,日子啊,实在是太无聊。
“四季!”他瘦了!真的……病了吗?方小鱼心中一直忐忑从未平静,她这一路又急又怕,急着见到诸葛四季,又怕见到诸葛四季,她怕他用一身健康告诉他,那已经长眠于地下的明谷才是她要找的人,更怕诸葛四季一身病体又让她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小鱼!”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小鱼看他的目光多了如此浓重的依恋?为何雷三少和印文也跟在方小鱼身边?他们……不过,能见到小鱼,其他的便不再重要。
“四季……”方小鱼看着诸葛四季温和充满包容力的笑容,泪水不知不觉涌出眼眶,走上前,拥住诸葛四季,也不管会被烫伤,她现在只想感受他的体温,让那活生生的感觉安抚她恐慌了半个月的心。
一定是他,一定是四季,他身上,一直有着哥哥的味道……
不知道方小鱼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诸葛四季心疼地回抱着她,轻抚着她顺滑的长发,让她更加贴近自己的心,听到自己的心跳。
而当小鱼身后的两个年轻男子一脸嫉愤地盯着他时,他沉下脸显出一个胜利者的不屑,然后,将怀中的女子拥得更紧。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方小鱼微微挣开了一些,眼光瞥见有人在靠近,便反射性地又看了一眼——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