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原谅了小帝,但莫离心里终究还有芥蒂,一时也就没有理会祂,只是关注着小家伙的动静。
玄黑色龟背上的小家伙仿佛春天月夜里黑色的土地上还未来得及消去的一小团雪。
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它银色的睫毛微微颤动,慢慢睁开了眼睛。睁眼的一瞬间明显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瞳孔猛地张大,身上蓬松的毛发都炸立起来,四肢更是不断扑腾挣扎。
莫离赶忙上前将它抱起来,轻声安抚它的情绪:“没事啦,小家伙,你已经安全了,我在你身边呢,你看,现在你可是在这头大龟的背上哪!”
还好因为莫离特意选择了一个比较中央的地方,小银狐这一番扑腾并没有滚落下去。
感受到了熟悉的体温和味道,小家伙压了压耳朵,小脑袋向莫离怀中用力拱了拱,身上蓬松的毛发渐渐平复下来,毛茸茸的大尾巴更是将它整个身体团了起来。
一旁的幼龙见状更是难过,祂就那样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酸,往常祂总是会第一个冲在前面将小家伙抱起,可是此时祂却不敢。
很难形容祂此刻的心情,祂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是透明的,祂害怕自己会被小家伙忿恨的目光穿透,祂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承受了无比重的东西,再有哪怕一点点的压力,都会像从万丈高空摔落在地的冰一样,碎成一地。
对一条没有记忆传承又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幼龙而言,自己第一次见水就可以游泳,那么银子自然而然也是一样的,祂以为它只是有些害怕而已,祂只是压根没有想过,还有许多生灵是不会水的。
这件事情也给莫离敲了一个警钟,某种程度上,幼龙就是一个破坏力惊人的小孩子,祂对世界没有正确的认知,需要有人不断地给它树立正确的观念。
想到这里,莫离也很自责,这是自己的责任,自己没有做好,反而将错误都让这个孩子来承担,实在是太不应该。
他站起身,放下小银狐,对着它和幼龙深深地做了一个揖,恳切道:“对不起,银子。对不起,小帝。都是我的责任,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没有好好教导小帝,导致这样危险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对不起!”
情绪得到安抚的小银狐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它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看莫离,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道歉。
而同样得到莫离道歉的幼龙则看起来有些惊讶,还有一丝的释然,但是祂并没有对莫离说什么,反而是在莫离鼓励的眼神中,用力绞着手指小步小步走到小家伙的面前,嗫诺着不安地道:“银子,对不起…都是小帝的错,小帝不应该…你会原谅我吗…你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
像是越说越没底气,祂的声音越来越低,头更是快要埋进龟壳里了,手指已经被自己拧地红通通的,眼眶也越来越红,眼中的泪珠不断打转,仿佛下一刻就要夺眶而出。
最后,祂终于说不下去了,声线中有了哽咽的痕迹,似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愧疚和自责。
就在这时,即将崩溃的小帝感觉自己的脚上一重,小腿微凉,像是一个温软的东西滑过,泪眼朦胧的祂忐忑地看向自己的右脚,果然,是小银狐站在祂的脚上舔着祂的腿。
见小帝看到自己了,小家伙仰起头,口中发生了一声拉长的“吱~”,一只前爪还轻轻地挠了挠祂莹白如冰雪一般的腿。
看到这一幕,小帝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祂“哇”地一下哭出声,一屁股坐在了巨龟的背上,祂抱着小银狐,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仿佛一个委屈至极的普通凡人孩子一般,尽情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之前,无论再难过也不愿流出的眼泪却在看到小家伙纯净的眼神时无法抑制,终于得到了小家伙的谅解,祂心中愧疚和自责仿佛也随着奔涌的泪水渐渐排出了体内,心脏的重负也渐渐轻减。
不,正确的说,应该是小家伙始终就没有责怪过自己。最初如同山洪暴发的情绪逐渐缓和,幼龙开始慢慢能够正常地思考,想到这一点,祂愧疚之外的感激和感动更是不断滋生。
“银子,以后小帝绝对不再欺负你了,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将小银狐放在自己的双膝上,幼龙面色严肃而郑重地说道。相比上一次祂说出这句话,此时的祂更加认真,并更加能够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和其中的意义。
莫离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切,很欣慰。
他默默地靠在巨龟背上的柱子上,望着远处的天际,目光没有焦点,在想另外一件事:“如果,这一切并不都是偶然呢?会不会是天道对我的惩罚呢?会不会是因为对我的压制并没有能够起到效果,所以它转而伤害我身边的人呢?”
越往深处想,莫离越感受到了天道之威,但他已没有之前对于天道那样的恐惧恐慌,大道之下,万物皆平等,即便天道亦在此列。无论祂看起来有多么高不可攀,仍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大道总会留有一线生机,而莫离所争的,就是这一线生机!
“莫说前人便曾做到过,即便前路无辙,我也会踏出一条路来!”这句话他并没有宣之于口。有些事情放在自己心里就好,每一次说出来都会泄掉一分雄心气势。
既然心思已定,志向不改,那么剩余的就是做好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
莫离站起身,看了一眼旁边抽泣声慢慢变小变缓的小帝和祂怀中忙着蹭脑袋安抚祂的银子,微微一笑,一个跨步消失在了龟背上,转而出现在了湖岸旁。
穿好衣服,莫离离开了混元珠空间,独自一人。
他没有去找万羽鬼王,虽然小帝没有说,但是他心底也明白,鬼王和小火估计是被祂叫去酷刑折磨加炼化那头赤霞水母了。
这件事情,本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输赢。
从赤霞水母的角度上讲,它做的并没有错,它只是为了抵抗侵入它世界的敌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可以说很正义。
而从莫离的角度上来讲,他只是把小帝的私人财产转移了一个地方,也并没有打算毁灭对方,只是希望与对方做一个正面的沟通交流,仅此而已。因此,即便它差点杀了自己,他仍然想办法去救它。然而,它触碰到了莫离的逆鳞,同样也触碰到了一条真龙的逆鳞。
莫离不是君子,也没有打算做一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道德上毫无瑕疵的人,那是圣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因此,他只是不想再看到那头用银狐威胁自己的水母,也不愿再管它的死活,同时也熄了自己之前对万年钟乳之中诞生的智慧生灵的念头。
泪眼婆娑的小帝看到了莫离离去的身影,明明是略微瘦削的身形,不知为何却看起来那么伟岸,像是背负着无数使命和期待,从黑暗走进光明。
莫离离开洞天空间后,将地窟和深渊中都略微做了一些布置,并将小帝从空间叫出来过一次,让祂召唤了一些傀儡兽和傀儡鸟,以及那种幽绿色的火焰进了空间。剩下的便没有再多管,这个地方终究还需要一些战力来守护。
他自己则是带着顾北山的尸首离开了这个黑暗世界,将他埋葬在了地表茂盛的森林中。
将坟头的最后一抔土撒上,莫离站在顾北山的坟边静静看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的心中想了许多。
想起他引诱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时,曾经指着那片空旷的地面对自己点出这里曾经是一个古老的阵法,阵中核心必定有了不得的法器镇压。
或许真的有吧,尽管真正的压阵法宝已然在时间伟力中失去了当年的效力,然而那精神扭曲却极为执着的阵灵某种意义上而言,才是真正的压阵宝物吧。
每想一件事,他的脑中就有一丝记忆和牵绊消散,当最终他将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回顾过一遍之后,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最后一缕因果枷锁随着他这口气的呼出而寸寸断裂,化为飞灰。
莫离感到全身上下都是一轻,心道:“因果之力果然玄而又玄,难以名状。但对于修者而言,却是太重要了。此时我不过刚刚跨入地阶,却能如此明显地感受到因果枷锁卸掉的好处,也不知是因为重生之故,还是这几番奇遇缘故?”
思索一阵,莫离抬头看了看天,这片森林仍旧是弥漫着有些泛灰的雾气,寂静无声,鸟兽虫鸣在这里都没有,安静地有些瘆人。
似乎一切都和之前来时一样,然而,莫离却是明白,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空气中的雾气已经不再如初始来时那般寒冷,光秃秃的树枝似乎也有一些生机旺盛坚强的开始尝试吞吐嫩芽。
顾北山死了,阵灵被炼化了,傀儡兽大幅缩水,最重要的神兽——冰霜巨龙被自己带走,就连那口万年钟乳湖泊也被自己连底端走了。
莫离并没有将那块形成钟乳湖的万年钟乳巨柱砍下来带走,因为他知道离开了这个特殊的环境,它是没有可能继续凝结钟乳的。
哦,对了,那块万年钟乳石也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冰霜幼龙小帝时祂所盘踞的那根巨大的石柱,莫离也正是因此才能推算出钟乳湖的位置。
“这里,应该会很快恢复生机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同样很快会被人发觉这里的特殊之处。”莫离回头看了一眼那处方圆百丈的残破法阵。
当他最终离开了那片令人压抑的深林,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久违的现实世界、听到远处相比安静的洞天空间而言喧嚣嘈杂的人声之时,竟觉得有些微的不习惯。
仿佛在一个世外桃源待习惯的修道之人,突然来到人声鼎沸的集市时,被扑面而来的红尘之气打了个措手不及的惊愕。
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莫离才从那种半失神状态清醒过来,微微叹息摇头道:“果然是红尘炼心啊!若是在战斗中,愣神这么长时间,足够对手杀我一来回了…”
虽然他看似只消失了没有几天时间,但实际上加上在混元珠内的时间,他已经足足呆了两个月了,这期间种种变故更是让他此时颇有一种沧海桑田后重见天日的感受。
很快,莫离就开始主动去融入周围的世界中,这一番变故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心境上的成长,更为明显的则是他实力的大幅度提升,其他一些隐藏的手段和法宝暂且不提,只说他自身境界,也已经达到了地阶之境。
这令他的目力、听觉和嗅觉等五感都敏锐了许多,方圆一里之内的动静都可以很明显地捕捉到,而且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尽管只是初入识灵,但即便是再遇上之前那样几位尊者练手对抗的情况,他自信即便不使用强力法宝也可以与他们起码斗一个旗鼓相当。就算是瑶光再次神降圣安大陆,在她的实力大幅度被压制的情况下,莫离也不惧她。
这样想想,莫离感到心中略松,“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一些,在圣安大陆上也算有了一些自保之力,总算可以去找梦心了!”
这个念头闪过,他突然觉得有些雀跃,又有些迫切的焦急。
运转了几个周天的静寂心法,莫离才缓缓平复下激动之情,他想了想,将精神力探入混元珠空间内,对幼龙和鬼王等人沟通了一番后,将他们全部挪移出了洞天空间。
小火明显又大了一圈,出来后居然还打了一个饱嗝,一团幽绿色的烟从暗黑色的焰身上飘散了出来,看的莫离一阵无言以对。
鬼王同样一副消化不良的样子,莫离摇摇头,将他俩都赶进自己的识海之中继续闭关。
而小银狐银子被化形后个头只到莫离大腿的幼龙小帝抱在怀中,眼睛半睁,只是瞟了一下莫离又重新窝回去睡觉了。
唯独还穿着一身华丽女裙的小帝看起来格外兴奋,东张张西望望,似乎想伸手将周围每一棵树都摸一摸,好在之前的经验教训令祂印象深刻,倒是很听莫离的话,这一点令莫离松了一口气。
虽然祂银色的头发略有些显眼,但是好在圣安大陆上种族颇多,各种奇形怪状的人都有,甚至有些地方还会有许多进化未完全的半妖,像小帝这种只是头发颜色罕见一些的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以为祂是个小姑娘呢?”莫离心中暗自琢磨,“嗯,可能性很高。”
为了保证小帝一会儿遇到人不会说出什么引人怀疑的话,或者做出什么看起来不正常的举动,莫离拉着祂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事情,小帝倒也没有不耐烦,认认真真地记着莫离的话,时不时还像莫离发问一些对正常人来说简直毫无常识、极为幼稚的问题。
莫离很耐心地解答着小帝的疑惑,并对祂这种高昂而积极的学习态度表示了夸赞,惹得小帝一阵自得,幸好没有尾巴了,不然非得翘起来不可。
在小帝再三保证自己绝对会遵从约定的情况下,莫离才有些不放心地拉着祂的小手向森林外走去。
相比正常同龄人类,小帝显得稍有些单薄,莫离不禁心下生怜,暗道:“若要是梦心看到祂这副可怜的样子,肯定会舍不得的。嗯,一定要在见到梦心之前将这小子养的胖乎乎的,这样她就不会错怪我啦!”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挺直了腰板,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笑容,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使命一般,又好像只要这样做他很快就能见到爱人一般。
但是他却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实际上只是在找借口,给自己找了一个对小帝更好的理由而已。
或许,这就是男人,总是想要将自己相对软弱的部位隐藏起来,这样就会看起来更为坚强,就像毫无弱点一样。在其他人面前,永远只是扮演着一个强者的角色,却不知是否有人能够看得到他独自舔舐伤口的疼痛和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