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燧语气颇为冰冷:“难道本王的话真的那么让你不齿吗?叶少侠,哦,或许更应该叫你叶大人。”
叶云飞不去理会朱高燧话语中的嘲讽之意,轻松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满脸卷困的道:“赵王言之有理,只是在下睡意袭来,忍不住长叹一声罢了。”说完又做了个慵懒的动作,表情夸张,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叶云飞本无心得罪朱高燧,但总不由自主的和他对立起来,扪心自问,是因为他言辞中侮辱了夏染枝和胭脂吗?
朱高燧不屑道:“如此高雅韵事,居然只是想着睡觉,江湖莽汉就是江湖莽汉。”
叶云飞淡淡一笑,并不去争辩。
夏染枝轻声道:“叶公子是不是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呢?染枝对此真的很感兴趣。”
从宴会开始以来,这是夏染枝第一次主动询问别人观点,叶云飞享受如此特殊待遇,只怕又要羡煞旁人了。果然,朱高燧冷哼道:“他能有什么独特见解,一个持剑而行的江湖人罢了。”
叶云飞突然生起了好斗之心,道:“叶某落魄江湖,自然不需赵王提醒了。既然如此,我就以我这个江湖莽汉平头百姓的立场,来分谈谈此事吧。”
朱瞻基微微一笑,风度翩翩,道:“自古就有‘民为贵’的说法,平头百姓的立场往往是最重要的立场,叶公子直说无妨。”
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历来不被统治阶级认同,而且朱元璋本就有“孟子节文”的腰斩《孟子》的做法,朱瞻基能有此言难能可贵。无意中,叶云飞对他的印象大为提升。
叶云飞好整以暇,道:“迁都一事,毕竟是国之大事,所费财力物力无可估量,而且摒弃江南富饶,投身北疆边荒,粗看之下,确实不是智慧之举。”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都以为他会赞同迁都一事,没想到开口却是反对之辞,立刻让一心赞同迁都的朱瞻基有些挂不住。
“既是粗看之下,想必还有细看一说了?”杨溥神情颇为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叶云飞刚才的惊人之语而情绪波动。
叶云飞暗赞杨溥高明,道:“细看之下,却有三点可为非迁不可。”
朱高燧见叶云飞话里有话,颇不耐烦,道:“哪三点?”
叶云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此时会来分析这些关于迁都的事情,但脑筋直转之下,还是颇有收获,道:“第一点,大明幅员辽阔,应天偏安一隅,如此退守,并不能震慑北方蛮夷,对外不稳。”
此时坐在叶云飞对面的中年人讥诮道:“蒙古女真诸族乃虎狼之辈,将一国都城置于外族鞭击之内,实乃冒险之举。”
朱高燧道:“萧仪此言有理,如迁都北平,离虎狼更近,不妥。”原来刚才说话的人名叫萧仪。
叶云飞道:“大明日益昌盛,万国来朝,区区蛮夷之辈,何足挂齿。”叶云飞说完此言,自己都忍不住发笑,如此官腔十足的样子,学着都累,但此刻处于激辩环节,也顾不着那么多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朱高煦突然发出轻蔑的笑声,立刻把宴会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只见他冷冷的看着朱瞻基,颇有种要将对方生吞下去的感觉,道:“若大明历代皇上都如太祖太宗皇上般英明神武,迁都北平,也就不惧北元残部,蛮夷之徒了。可若日后继位者只是一个个臃肿无能的胖子,迁都北平无疑是将都城拱手送人。”
在场之人都明白朱高煦借此讽刺朱高炽无能,朱高炽生性肥胖,且腿脚不利,此刻自然成了朱高煦取笑的对象。宴会中*的人虽然明白此点,但也不能直言指责朱高煦的不是,如此指责就等若承认朱高炽“臃肿无能”,只好暗自吃亏,将目光投向朱高炽的儿子朱瞻基。
朱瞻基并不因为对方侮辱自己的父亲就当场发作,如没有听见话中深意一般,笑道:“侄儿相信家父和侄儿自己乃至侄儿的子孙后代,都不会是无能之徒,多谢二叔提醒。”朱瞻基礼貌有加谦虚有度的回答却是最直接的插中了朱高煦的软,说到底,朱高炽还是太子,朱瞻基还是皇太孙,皇位始终是朱高炽一脉的,就算朱高煦如何自负,也只能是个藩王而已,日后皇上昏庸与否,都和他没有关系。
叶云飞感叹朱瞻基的老练,平心而论,自己都做不到。朱高煦先前咄咄逼人的笑容此刻已经僵持在脸上,眉毛下的两点寒光直射在朱瞻基的身上。
朱瞻基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迁都北平,若日后侄儿治国无能,如此偏安,和两宋境况也不会有太多差别。”
宴会一时陷入尴尬境地,众人缄默不语。
胭脂浅浅一笑,道:“叶公子的观点好像还剩下两点哩。”
一直没有明确表明立场的纪纲此刻也出来化解气氛,道:“叶公子继续吧,我和胭脂姑娘都洗耳恭听呢。”
叶云飞道:“第二点,应天地处长江下游,叶某就要大胆假设一下了,若上游挟势而来,应天根本不利防守。”
朱高煦道:“你倒是说说上游会有谁挟势而来,攻我应天呢?”
朱瞻基冷言道:“叶公子已经言明假设在先了,若二叔如此斤斤计较,和魏晋之风也相差太远了吧。”
朱高煦无言以对,冷冷道:“那第三点呢?”
“第三点嘛,应天是六朝古都了。”叶云飞带着丝丝笑意看着朱瞻基,此言说的格外隐晦,但在场之人都听清楚了其中的含义,六朝虽都定都应天,但都是短命王朝,是否真的和传说中的龙脉被废有关呢?
此时有一个年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朗声道:“叶公子的话看似有理,实则漏洞百出。”
朱高燧微微一笑,道:“沈森尽管直言。”
叶云飞想起沈心月曾给他介绍过沈森,此人是人称“沈万三”沈仲荣的孙子,太子府门口的汉白玉石狮子就是此人送的,想到此处,就立刻想到了沈心月那半边烧毁的脸,随即又想,自己如此想起沈心月是否对慕容雪不公呢,毕竟她也昏死未醒。
沈森抖了抖华丽的衣袖,道:“叶公子先前说,江南富饶,北平相对而言贫穷,若将都城迁移北平,是否会造成用江南富饶填补北方贫瘠呢?这样一来,只怕会拖动江南发展的步子,严重了还会让其停滞不前。”
平心而论,叶云飞觉得沈森的话颇为有理,但始终觉得沈森反对迁都的目的仍然是从他自己出发的,若都城都迁移了,他这个富甲天下的人物恐怕会大打折扣吧。
夏染枝扑哧一声,道:“染枝心里有几句话,不知沈公子可愿意听呢?”
沈森做了个饱含君子气度的手势,道:“请染枝姑娘明示。”
“若因为北平相对江南而言略显贫瘠,就可以不加援助?染枝目光短浅,且是妇道人家,不懂得国家大事,但染枝以为,就算北平不是大明京城,或者是大明任何一个地方,富饶都应该去救济贫穷。”夏染枝娓娓道来,语气平淡,面色从容。
夏染枝发言完毕,宴会众人反倒没有了声响,一时陷入沉寂压抑之中。第一个带头鼓掌的是与她邻席的胭脂,胭脂清脆而轻柔的拍掌声立刻带动了大家的气氛,都在赞叹夏染枝言之有理。
朱瞻基朗声笑道:“染枝姑娘虽是女子,却并非小家子气,比起沈公子而来,大气了很多啊。”朱瞻基这样半开玩笑的话语把沈森批得体无完肤,沈森再也不敢激辩。
此时朱瞻基已经完全控制了场面,道:“瞻基心想这个话题再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不若就此停了,反正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听听染枝和胭脂两位大家为我们演绎琴箫和鸣呢,二叔、三叔、纪大人可有异议?”
朱高煦和朱高燧哪里还愿理会朱瞻基的挑衅,都闷不做声,纪纲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笑道:“全凭皇太孙心意。”
叶云飞心道,今晚的宴会或许就是朱瞻基一手安排,以他今天表现的人格魅力来看,想要说服夏染枝和胭脂这样两个倾国歌女同场演艺也并非难事,今晚辩论的话题和在场的表现肯定会因为子衿楼这个特殊场合而快速流传民间,朱棣迁都之事其实早就大局已定,朱高煦和朱高燧一方的表现和观点肯定也会传入朱棣耳朵。想到后来,叶云飞只能感叹一句,政治真是不择手段。
朱瞻基做了个烦恼的表情,道:“不过先前瞻基曾说过,今晚谁的观点有理,就会有所赏赐,瞻基觉得叶公子的观点颇为新意,想要赏赐却不知该如何出手。”
叶云飞暗自苦笑,朱瞻基故意在朱高煦和朱高燧面前有此言语,无非是对对方宣告自己是他这一方的人,但朱高煦二人确实让人讨厌,就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道:“皇太孙美意,叶某心领,赏赐就不必了。”
夏染枝道:“或许染枝可以为皇太孙分忧。”
“染枝姑娘请讲。”
夏染枝轻声呼道:“小莺,把那宝剑呈上来吧。”
叶云飞心知肚明,知道夏染枝说的是石中玉。果然,片刻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捧着石中玉出现在门口。
朱高燧突然冷声道:“原来叶公子和染枝姑娘是旧相识啊。”
突然,叶云飞心叫不好,此时才想起朱高燧曾去过夏染枝处打探自己消息,自己伏在梁上才躲过一劫,此刻还剑,朱高燧自然而言就想到那件事了。
夏染枝道:“昨晚汉王离去后,叶公子深夜造访,和染枝秉烛夜饮,促膝长谈,至天明而去,公子略带醉意,乃至将宝剑遗忘此处,此刻归还,不知是不是赵王所说,就相识呢?”
夏染枝此言颇会含糊,春色暗示更不在话下,若是寻常对饮,何须解了刀剑?此言一出,不知又要引出多少醋意嫉妒了。但这段话有两个好处,可以大部分消除朱高燧关于夏染枝曾救叶云飞的猜测,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为叶云飞刺杀程留空提供不在场的证据。
叶云飞横剑在手,颇有旧友重复的感觉。此时叶云飞一身干练白衣,发鬓整洁,阳光气息扑面而来,在看手中持有长剑,倒真的有几分宝剑配英雄的意思。
纪纲突然道:“如此风雅之地,宝剑再好,却有几分大煞风景了。叶公子可否将剑收敛?”
叶云飞脑内灵光闪过,道:“纪大人所言极是,叶某将此剑收敛妥当后立刻归来。”说完躬身一礼,退出门外。
叶云飞走到转角,身影一闪,跃出子衿楼,朝净业寺腾去。
(笔者按:其一,朱棣生性多疑,王孙群臣宴会不会出现如此畅所欲言场面;其二,明朝迁都一事,毁誉参半,如明朝后来京城极度被围;其三,南京龙脉被秦挖断之说,颇为蹊跷,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实属短命,其后天平天国、中华民国亦是有疾而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