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孙尚香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而我,也不再试图去了解她的过去和取得她的谅解。或许,父亲能解开她这个心结,或许,她会带着这个心结郁郁终老。我不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每日必要会见给她治病的太医和服侍她的宫女,了解她的饮食起居,喜怒哀乐。
在对益州进行了一番巡视之后,我们回返长安。
其间关凤对我的态度有了极大的改变,言语之间稳稳透出对我的好感。我想,她大约还是想让我顺从她的意见,或者是迷住我之后让我顺从她的意见。但是她虽然有着极美的外貌,却没有相应的深沉的心机和耐心。她会在给我送上几碗茶水之后便开始提及东吴,然后被我不经意的一个微笑刺激到,把茶水全泼在我的脸上,踢倒眼前的一切凳子,气冲冲的跑出去。她发作的时候,我反而觉得她有些可爱了。
路上我与诸葛乔便服去了一次长坂。
那是父亲曾经惨败的地方,赵云怀抱着我从那里闯出,然后我才能活到今天。那里,也是我与姜维、诸葛乔、王濬也曾进得盟誓的地方。我们发誓要善待生民,让人间少些杀伐,多些祥和,少些孤儿寡母,多些天伶之乐。我们发誓的时候,关羽还没有死,荆州还没有丢。魏蜀吴三国相争,人才济济,正是最为辉煌的时刻,如今短短几年,心雄天下的曹操曹孟得死了,义薄九州的关羽关云长死了,白衣渡江的陆逊陆子明死了,纵横万里的夏侯渊夏侯妙才死了。天下英才,折去大半。仅我军之中,便去了数不清的雄杰,黄忠、法正、孙乾、糜竺、简雍、伊籍,近日,本朝第一大臣许靖也故去了。而父亲,他的时间大约也只是一两年之内。张飞、马超、赵云皆上了年纪。虽然未显老态,但今后也不能总让他们上前线杀敌了。大江东流,英雄渐老。
还好。季汉新地一代也开始成长。我仍发誓的时候。我的世子身份已经不在,诸葛乔和王濬也只是侍读身份,唯有姜维因取汉中有功,被封为校官。如今,姜维已是独引一军的将军,拓土数千里,所立功勋比之五虎上将亦不逊色;诸葛乔因上雍的功劳,也将被重用于朝堂;王濬破了司马望,此后他将随着冯习统领水军,过不多少年。他便有可能升职为季汉水军都督。而我,回到长安之后便会正式登极,成身季汉第二代帝王,统御这天下生灵的三分之一。此外关平、关兴、张苞、马岱、李氏兄弟、黑塞、何九曲诸人皆可造就,河东河西,安定诸郡自古多出将相强兵之地,此时亦在我控制之内。只要我大力发掘,启用贤才,却不用怕季汉衰微。
或者,我可以使我的治下少些杀伐,多些祥和。少些孤儿寡母,多些天伦之乐,但我自己呢?想起那时地誓言,再想想我的家庭,我不由黯然。天伦它乐,在旁人或许是很容易的,但在我,却是极如登天。
儿时,父亲是爱我地,但那也只是蜀为我是他唯一地儿子,可是当他有了刘铭、刘寿、刘永之后,与我的关系便成君臣,直到我平定雍凉,而他病老不堪时,才重新开始重视我,可是,他自己的生命却不久长了;
母亲甘氏、糜氏早死,我甚至不再记得她们的容貌,想回忆都无从忆起,糜氏至今天尸身在何处都不晓得,怎不令人悲痛;而唯一寄托母子亲情的孙尚香却也病倒了,她且再也不愿见我,是因为我强令她归来,夺取了她的爱情么?是因为我那句让她与周善在一起,误会了她对我父子的真情么?无从知晓。
我另一个母亲吴氏虽然少言少语,但她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免隐约间总透出与我的一丝隔阂。而我对她也从来没有对母亲的感觉,她于我只是一个符号,如此而已;
而兄弟呢?刘铭,被我用计害得不能翻身,此时依旧是飘零在外,背着害弟地名声,困苦渡日,有如囚徒;大哥刘封更名为寇封,镇守上庸,我上次路过上庸接诸葛乔时见过他一面,他却已经瘦得眼睛都显得大了,眼角上爬了细细的皱纹。他也不过才三十几岁啊;刘永刘理,算了,他们现在还小,长大之后,难免不对权力有些想法,那时,我又如何来维持兄弟之情?刘铭寇封的今天,会不会就是他们的明日?
但无论如何,我既是上这条路,也无从回头,无可后悔了。我一身系季汉之安危,想退也无从退起了。
离了长坂,我们特意去了一趟水境先生的庄上。先生在荆州大变时不知去向,一个山庄空空如也。有人说他去了益州,还有人说他去了交州,但是却怎么也无法查访到他的确切消息。他就象是一头黄鹤,杳然而去,空留下长空中一声长呜,让人怀想。
我们惜悄向北过麦城,走上庸,过武关和清泥隘口,回返长安。路上我路过一个小树,夜里过魏军,整个树庄慌乱不安。我在床上安然而睡,没有半点知觉,睡醒后看到诸葛乔无奈的面孔:“殿下,你太爱冒险,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被你吓死地。”
“我爱冒险么?我怎么不觉得?”
“那么。你告诉我,这些年。你经历过多少次生存关头,面对过多少次行刺?”
我暗算了一下,这两年,似乎的确不少,不由笑了。
诸葛乔摇头道:“殿下外表温和,内心却又固执的过份,一但做了决定,无人可能劝动。那次去汉中,有水境先生帮忙安排,虽险实安,也就罢了。下东吴那次,我们可是差一点便全被擒了。”
“年少时,冒些险,不是怀处,再过段时间,我们想过这样的生活,也不容易了。”我信口回答着,却突然惊醒,我以为地说这两年的事,谁知他提起五六年前,“什么?你说我们在东吴那次,差点全数被擒?”
“是啊,殿下还不知道么?看您对皇妃地态度,我以为您早就知道了。那次我们几个自以为行迹诡密,少有人知,可是近来我兄长在白帝城与我交谈时,我才知道那一回有多危险——我们入城时已被发现了。孙权亲自下今,要将我们全部擒拿,此令已发到城门和各处营中。我们在出城时,其实已被认出来了。”
“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稳约记得,是周善拿了令牌来放我们出城。你的意见是说,当时是周善救了咱价,他真得有那样强的能力?”
“周善哪有这样的好心。是皇妃保住了咱们。听说当时孙权都惊动了,却被皇妃拦住了车驾。她以剑指着自己的前胸,道:‘我回东吴,已是对皇叔和阿斗不起,这个可怜的孩子来东吴寻我,我却无法给他幸福,今天我若无法保他性命,活着还有什么用?’吴侯脾气向来粗大,哪肯受她要胁,一连声喝令擒拿咱们。手次们正要行动,可怜郡主起手一剑,便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什么!怎么会这样?后来呢?”此时,我已是惊得手脚冰凉,面色如土。
“吴侯大惊,上前扶起她,大叫医生。皇妃强忍巨痛,犹自说道:‘求二哥放过你的甥儿。’吴侯长叹一声,泪流满面,当下应允。皇妃犹不放心,让周善持了令牌护送我们。我们这才逃离东吴,回到荆州。若非如此,以我们几个小小孩儿,哪能在江东来去自如?听说这一剑,只差一点便刺入心脏,她足足在床上养了两年多,才能起身行走。”
在这个医药落后的时代,既使是划破手指都可能因为感染而死,何况是破胸一刺。她是报着必死之心来救我们的啊,可是,我竟然,竟然……”
“可是,可是她当分明不要我了……”我喃喃的说道,当时情况,又现于眼前——
“阿斗,你怎么来了?”在江东,我重又见到她时,她说道,“几年不见,阿斗长高了,娘只怕再往天上丢你都要费些力气了。”
……
她转身对周善道:“周善,你不是一直喜欢我么?你不是自幼就许誓一生保护我么?现在我决定,嫁给你!”
……
她嘴唇抖动,眼中愤恨、痛苦与受怜之色来回变幻,终于转为铁一般的冷硬:“谁是你娘?我忘了,刘少将军,你就是来告诉我你父亲成亲的是么?谢谢你的美意了,你可要留下来,喝我孙尚香一杯喜酒?”
……
我吞吞吐吐的,把当日情形讲给诸葛乔。诸葛乔大叹道:“殿下,此事你怎不早与我说。周善在江东早有妻室孩儿,怎敢娶皇妮。就算他爱慕皇妃,以皇刀身份,又如何会下嫁于她。那只是皇妃逼你离开用得计策而已。”
“计策?她,她怎不与我明说,却对我一个小小孩儿用什么计策?”
“她与您明说,以您的脾气,你还会离开么?要知道,您当时是拼着性命不要,而去寻她的啊。”
“我……我……”我抬起手来,狠狠的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我混帐!我糊涂啊!竟然糊涂至此!我竟误会她这么长时间,无怪她身体虚弱一至于此,却原来是受过这么重的伤!可怜在她离开火场时,我竟然还说出那样话来。”
我跳上战马,挥起一鞭,纵马飞奔。
眼前又闪过孙尚香醒来时的第一句话:“走,我不想见你。”
我却她那颗受伤的心,又伤到了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