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微微一动,接着缓缓的掀开,那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面容绽于阳光之下。
阳光流动,有如流淌的水波,流过那张雪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庞。
孙尚香瘦了,似乎也老了,三十三岁的她,竟然头上有了丝丝银发。她望着我,似喜,似悲,激动中又带着几分迟疑,嘴唇抖动着,却又说不出话来——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豪爽干练英武无双的孙尚香。
我也望着她,只是望着,过于激动的我,此刻反而陷入极端的平静之中。孙尚香,一个我当成姐姐和母亲的人,一个自幼对我关爱备致的人,一个背叛了我和父亲的人,一个让我牵肠挂肚不知该是爱还是恨的人,一个我用尽心思要把她抢回,可她回来后我却又不知该如何来面对的人。
看着她那憔悴的面容,我心碎了。甚至有一刻,我想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大哭一场,告诉她我曾经的痛苦,责问她为什么会弃我而不顾。
难到我当年冒着生命危险千辛万苦去东吴我她,只换来她如刀似剑的冷对和裂肺撕心的切割么?
她知不知道,她那时的一句话,几乎要了我的性命?
但是,这些话,我不能问,甚至在这山上,我连想都不能多想。我是季汉名义上的太子,是季汉实质上的帝王,我地一举一动。要合乎礼数,要掌好分寸。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对手孙登在。
一想到身边的人。此刻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周善落在我背心地那一道不善地目光。
是的。他和她,是一起的,那我呢,父亲呢?
恨意再次升腾起来。
未等孙尚香说出话来,我已自己站起身,挥手道:“将我母亲送入永安宫中安歇。”
侍卫们一拥上前,护着孙尚香去了。香车从我身边驶过,自始至终。孙尚香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
我缓缓转身,面对孙登,展颜道:“多谢了。”
孙登笑道:“表兄何出此言。说起来此事是父亲当年做得不对,让你一家骨肉分别,不过现下好了,表哥一家团聚,可喜可贺。”
我道:“是啊。可喜,可贺。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孙登似发觉了我话中的异味,愣了一下,又笑道:“表兄共提了四个条件,这是第四个。小弟此来,同时带来了第一个和第二个条件。以表达我们的诚意,不知表兄能不能把你的诚意展现出来呢?”
这么说,于禁和荆州诸将都已回来了。我想再接见他们,时间一定短不了,让孙登等着不太合适。便道:“如此,我先与旧部们见见,江头风大,请表弟先去休息片刻,我安置完这里,再与表弟商议。明天聚谈,你会看到我的诚意。”
孙登告辞而去。我带着赵云诸将等候于禁和荆州诸人。
军士涌来,那是于禁到了。
此时地于禁,白发苍苍,满脸风尘,半点也找不出当年气壮山河的气概。他最早随鲍信起兵,后一起归附曹操,被任为官军司马。从此跟随曹操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张绣叛乱之时,青州兵四处抢劫,被于禁严厉打击,他们就去告发于禁叛变,恰好此时张绣来攻,于禁先扎营寨再见曹操,曹操问他怎么不先来解释,于禁说分辩事小,退敌事大,曹操因此十分重用于他,封他为益寿亭侯。此后败吕布,破袁绍,于禁战功着著屡克强敌。另一次曹操厌恶朱灵并想撤掉他的兵权,就派于禁去办,于禁手执文书仅带数十骑直入朱灵军中,轻易的解除了朱灵的兵权,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其威名如是。他的一生,荡气回肠,好多事迹可圈可点,堪比古之名将。
一直以来,人们总觉得他败于二叔之手,觉得他比不上五子良将中的其余众人,却忽视了,在曹营中,除了夏侯与曹氏宗亲,于禁一直是最受重视地一个。在曹营的外姓将领中,能同时统领七路大军的,也独此一人而已。
不过,这些都已成云烟。今日的于文则,已不是当年的于禁。老天不帮他,一场大雨毁去了他的一生英名。更可叹地是,他才投降不久,二叔败亡,他转而落到孙权手中,孙权对他虽善,但孙权的手下人等却对他冷嘲热讽,使他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我是上前,温声说道:“从荆州到益州,将军这一路,走得辛苦了。”可不是辛苦了,近三年的流离生涯,平常人难以相象的压力和侮辱。
于禁显得竟有些木讷了,他第一反应竟是愣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抬头望我,这时身边有人告诉他我地身份。他晃了下身子,扑的跪倒:“降将于禁,拜见太子殿下。”
我双手相搀:“将军请起。唉,天命难测,生死无常,是非成败,到头来不过是云烟过眼。将军不必挂在心上。将军之败,是败于天,非战之罪也。将军为手下数万将军而降,免于他们死于洪水,是仁心,是慈心,非仁慈之将不能为此。以一生英名换袍泽之命,将军真英雄也!”
于禁呆呆的看着我,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涕泪滂沱,泣不成声。三军尽皆骇然。
赵云是上前,拍拍于禁的肩头:“文则何苦为此小儿女态,岂不让人笑话,起来,起来。”
于禁却依旧哇哇大哭,半日才道:“让我痛快的哭一次吧,求你。”
我看到,四叔眼圈也不由得一红,知道他起了兔死狐悲之感,当下笑道:“文则将军,何至于此?”
于禁大哭道:“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而降?于禁生平,可是怕死之辈?我苦啊,苦啊!”
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由也触动情怀,感慨起来,好不容易扶他起来,安抚了他一番,让四叔亲自陪他上山。
对于于禁,说实话我并没有想过他的价值之类。要回他,纯粹是我不想让他死在东吴或曹魏。曹丕对于禁的方法是,让他去守陵,却于陵墓墙上画了他投降的种种丑态,活话羞了他。他是一员大将,三国时期为数不多的值得尊重的将领之一,就算是死,我也希望他不要死得这样惨。
至于他今后的生活,打仗是肯定指望不上他了,最多给他个闲差,让他没事儿时写写用兵心得什么的。
想着,却听有人来报,赵累等人到了。我急步下山,迎了上去。
赵累在荆州时,深受二叔的重用,而在也曾预见到二叔的失败,曾给二叔提过很多很好的建议,可惜二叔并没有采纳。最后我们离开时,他留守麦城,为我们阻住追兵,最后被擒。当时我们用计擒住了东吴的虞翻,赵累用他换了满城军民的性命。自己却被关了起来,一直到今天。
看起来,这两年多的时间赵累并没有受什么苦,似乎还胖了一些。远远看到我,他跳下马来,疾步上山,翻身拜倒:“参见太子殿下。”
“赵将军,总算回家了,快快请起,起来说话。”我双手相扶。
“是。”赵累起身,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我就知道,季汉不会抛弃我们,陛下不会抛弃我们,可笑那些吴狗整天编造些谎话来骗我们,说陛下不要我们了,说我们的家眷已被杀了,我半点都不信。”
“好好。赵将军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我摆接风宴给大家洗尘。”
赵累响亮的答应一声,去了,紧随其后还有荆州的大小将领们,无论其职位大小,我都一一与之攀谈,或拍拍肩,或拉拉手,道声辛苦,说声回家了。他们在外飘流了两年多,我想给他们一种家的温暖。而这,正是父亲当年凝聚人心的力量所在。果然这些人都感动了,他们热泪盈眶,痛哭失声。
最后前来的是二叔在荆州的妻子徐氏,和二叔的一双儿女——关索与关凤。
关凤十五岁,与孙登同年,自幼便生的美艳无铸。当日孙权就是为孙登求娶她,而至两方反目。其实就我适才看到的孙登那风神俊美的样子,那恰如其份的举止言谈,觉得他足以配得上任何人,当年就算孙权向父亲求婚,只怕父亲都会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的。可惜,孙权的目标是她,而二叔,是一个出色的将领,也只是一个出色的将领。
关索十二岁,瘦瘦的,打小就一直多病,不象关平和关兴那样健康。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很难想象他以后有乘马挥刀的可能。
我亲自扶徐氏下车,又把关索抱了下来,关凤则羞红着面庞向我施礼。近距离看关凤,只觉她一双凤眼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不由一凛。
我并不是一个对美女很敏感的人。事实上身为太子,我身边的美女很多,星彩就是极美的一个。但是我看到星彩的美,却是她在宫门前挥枪杀敌的那一次。
而这个女子在见面第一次就给我这种感觉,实在让我不自觉的想起一个词语,红颜祸水。
这样想二叔的女儿是不合适的,但这个词却是那么突兀的在心头涌现。有着这样眼神的一个女子,注定无法窝在厨房和卧室里,注定无法从容的生活。那眼神里有一种火,一种可以把天地和自己全部烧化的火。
那个刹那,我感到了一种在恐惧面前的畏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