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想看一看那里是什么样子吗?它一定奢靡而浮华,铺满了旧帝国的穗子地毯。蓝胡子像皇帝一样站在地毯上,手中端着金杯。花天酒地的排场……”西格菲尔德满脸通红地辩解,因为我在等待他发出逃走的信号时,他突然不再出现了。之后,待我质问他时,他说:“我们不能逃走。”
“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事去做啊,如果逃走,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你说什么……”
“活着干什么呢,你说呢,先生?”西格菲尔德这么问我,“你说,为什么要受这些苦,受这些没有必要的苦呢?”
“其实这都是没有必要的啊。那么既然没有必要,为什么还存在着呢?”我这样反问他。
“那么,总算要有一些必要吧。”他望望我,说,“这些恶人们活着,是专门为了去捉弄他人的命运吗?他们,蓝胡子是为了折磨别人而活着的吗?这是否又是他的一种使命……”
我没法回答……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叶伽,想到了父亲。我知道他们都是被折磨的,但是谁折磨了他们,我不知道。
“我们就是要去打破那些恶人们的使命。假如当时我们逃跑了,这不仅不可能实现,反而永远不再可能了。为了我们,不,其他人,不再遭到捉弄……”
安斯菲河的河面是那么宽阔,即使在冬春之交,大片的水面仍然望不到边。那颗恒星,有生命力的巨大火球,就在船的右边落下去了,落到了一条线下——那条线上是红色的,线下是黑色的,暗淡的大地。我们站在渡轮的右舷——我出神地望着那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线段与平面,它们在那条清晰无比的直线上混乱地交错,又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宗教一般的神秘——
“看那里啊,先生!”他向船首朝向的的城市指去,“看那里,那座教堂的尖顶。阿卡拉维亚,我曾经在那里见到过一个狼头人身的怪物。”
他指的是不远的阿格米斯。它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渺小。但它的光到达了这里,是那仅有的几台电灯和成千上万只蜡烛的光。那里就是渡轮将要到达的地方,第二大队被调往“首都”阿格米斯,防御革命的中心。据说南部边疆的战况极为严酷,我们,不,革命军,失去了很多城镇——
“什么?狼又是什么呢?”
“那天晚上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的东西就是狼,它们的眼睛会发光。皮毛闪闪发亮,在月亮下仰起头,”西格菲尔德笨拙地向着夕阳扬起自己的脑袋,“嗷……!就是那些会吃人的动物……它们会成群结队地把人团团包围,啃咬他们的肉,舔他们的骨头。最后,人就被吃得一干二净,而狼永远没有饱的时候。”
“它们一直饿着吗?”
“是的,它们一直饿着,它们总是想吃人。我们很害怕,用火对付它们,火把,一根一根的火把。稻草和油,直到天亮它们就会离去……它们害怕太阳,害怕阳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不愿意进入山洞里去。当然,狼也是不敢进城的,城市会将它们吞噬……人们有枪。
“不过,先生,它们会变成人的样子进来,进到人们的家里去,把他们吃掉。我住在旅馆的阁楼里,那里堆满了五斗橱。就在这个城市,阿格米斯,群山里隐藏着无数的狼……五斗橱挡住了门。我把衣服铺在柜子的木板上,躺在上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三年以前吧,先生!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房东的油灯亮着,很昏暗,我能够看见一只垂死的苍蝇在纸窗上挣扎。我只能看见它的翅膀……它只有翅膀在那里扇动,嗡嗡嗡,嗡嗡嗡。漆黑一片,但那双翅膀是透明的。我一个人呆在阁楼里,全是灰尘和未掉的蜘蛛网。未死的昆虫,就只有那一只苍蝇。突然我流泪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起身去仔细地看看那只苍蝇。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凑近去看时,只有一具风干的苍蝇尸体——那么瘦弱,仰面瘫倒在窗框上。我垂下头。这时听见了响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脚步声,从院门的一角传来了。接着我看见它点亮了灯——
“您说,您说会是什么呢,先生!它是狼——有狼的头和人的身体,站在那里,两只眼睛像燃烧着火。它在向我望来,它发现我了!但那毫无疑问是人的手,五根手指,似乎还很纤细。它提着灯向阁楼这里走来,马上就要走上楼梯了。我不敢呼吸,我在担心,它是不是发现了我的双眼?不,没有。因为它走了。”接着西格菲尔德露出一副鬼脸。
听他讲完这个故事,我却默默地低下头,甚至感到头痛。我捂住脑袋,阻止它炸裂,它快要炸开了……
“你怎么了?”西格菲尔德慌了,“我在开玩笑啊,先生,这个故事是我瞎编的,不,先生,不会有狼的,狼从来不会跑进城市里……”
不!我在害怕什么呢?我不是在害怕狼,因为我根本不明白狼是什么,甚至我不明白动物是什么,它们是什么……我在害怕别的东西,它突然侵袭了我。我不得不用各种方法试图抵御它……可这是徒劳的,我应该明白。
西格菲尔德惊奇地望着我。最后,他奇怪地开口了:
“我所说过的话,”他的双腿在颤抖,“我所说过的话都不是真的。我该恨自己,我该把自己杀死。你知道吗?先生?我所说过的话是假话,是谎话啊!……”
他在急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是太反常了,神态和动作几乎是突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泪水就要涌出来。他急不可耐地、小声而又快速地说:
“不要相信我刚刚说的话,不要相信我的那么多借口,我是害怕,我是不敢!我从来就没有勇敢过!我是在害怕,先生,我却把害怕当作一种英勇!原谅我吧!”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更加惊异地望着我,仿佛本该来到的惩罚突然消失了。我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表情,既有喜悦又有失落——
“彼得呢?鲍德温呢?鲍德温不是个孤儿,先生。他是雅拉奇的一个公子,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战争。我在港口停留时,看到他在院子里朝着窗外出神……我翻过墙与他说话,对他撒谎。他一定要跟我来,一定要逃离那里,这是他说的话。这是他说的啊,他没有撒谎,我一定相信!可是我,终究是把他害死了。他死了。我甚至不知道死是什么。我只是觉得他还活着,当我想到他还活着时,他死了。我的谎话把他毁灭了。我不该说谎,我不该说谎啊,但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傍晚那么昏暗,像朦胧的梦境。如果在它的任何一角安上一块联合壁灯的话,我想,这个梦境是会立即毫不犹豫地破碎的。
2月26日修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