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感受总是美好的。睁开眼睛时,会发现自己的眼睛被某种东西黏住而无法完全清晰地睁开,而再次睁开眼睛时,及时分泌出的泪水就会把那些粘稠物冲刷干净,它们此时甚至起了某种润滑剂的作用。接着,视野就会变得无与伦比地清晰——几乎每一处细节,每一处毛发一样细小的地方都会被尽收眼底,而令人惊喜的湿润感甚至会令人感动——即使寒风刮过脸庞,双眼也不会感到痛苦,甚至,寒冷在一定程度上会转化为一种特殊的、美妙的温暖。
在那个山顶的早晨,我得到了一场令我简直无法相信的奇遇:直到现在,某种难以置信的情感还掩埋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想起它,我总是认为那是个荒谬的梦境。
齐格菲·安特卢科斯告诉我“下雪了”。当然,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单词代表着什么;而我的精神还处于醒来的恍惚和异常清晰的视野交错地眩晕着的美好状态里,当然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狂喜成那个样子。
安特卢科斯在我之后登上了瞭望台,他负责的是后半夜一直到早晨的岗哨。他的手中拿着破旧的电话机,在冰冷的夜里呆了好几个小时,整张脸和双手都成了火腿似的红色。但这时他高兴极了,不住地拍着手,叫我们坐起来,爬下棚子,到下面去——
“什么?”我当然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正躺在湿漉漉的稻草中间,冰凉的水几乎要把我的全身冻住,但这时它已经开始融化。我艰难地挪动身躯,脸直直地望着树丛外的天空——那天空被分割成了无数碧蓝色的方块。
外面很亮,亮着白光,像一盏灯——天花板上镶嵌着的惨白的灯。但是,要明白,这光芒和那尸骨和白纸般的死亡之光完全不同。它像是由一种暖色调的光通过某种过程变成了白色,却仍然保持着它温暖的特性,同时还能够把任何一个阴暗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昼。它不是孤独的光,不是毫无感情的死亡的光,我再重复一遍:它是活的,它给我的第一感受就是有着灵魂的光。
我震惊地坐在先前还是我的床铺的稻草上,眼前的景象突然使我恍如隔世。所有的东西都亮得超乎我的想象:不管是灌木还是那棵松树,或是倒塌在地的砖块瓦砾,一夜之间全都被某种可怕的不知名力量染成了白色——纯白,没法想象的白。树丛变得和大地一个颜色,甚至和天空一个颜色……像是远处起伏的山脉和模糊的山脊线。爬下顶棚后,我不自觉地向前走去,向着高出一截的地面轻轻地踩下去;那称得上是固体却又给我特殊感受的东西,开始是蓬松的,踩下一段之后发出吱吱的声音——轻柔地碎裂的声音。我抓起一把被安特卢科斯成为“雪”的东西,细细地观察着:冰冷而洁白,洁白得近乎透明。手指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我正握着一团火。可是我不能丢掉它啊,我怎么忍心呢?我握着它,手指不自觉地陷进那些松散、不可见的缝隙中间,它发出一阵极为悦耳的哗哗声。整个世界都变了,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变得近乎不真实起来。难以置信!我真的无法相信,它松软得很,手指轻轻地一捅,就能戳出一个圆洞来。要我怎么描述呢?……不,我无法描述,文字的功能到了这里就失效了,因为它碰见了某种不属于世界的事物。那是一种令我震惊的美,完全纯净的美,我是无需解释的……那真是我所见过的所有事物中最为美妙的一种。我的脚下就是悬崖,但我看不到。空气是湿润、凉冽而洁净的,这些纯白整齐而惊人地覆盖了所有的东西。我睁不开眼,只要睁开眼——光就会刺进我的灵魂中去,把那种我不能允许的惊人的欣喜唤醒,使它在我的灵魂中跃动,我感到痛苦,却欣喜得要命。我恨不得扑进去,抛弃所有,扑进这些洁白中去!
“雪还没有停啊。”他插上了话,“你看:那就是雪,还在飘着呢……你不是从南方来的吧?”
我怎么有时间理会他的话呢?但我不自觉地朝着他指的地方望去。有一些细小的羽毛般的白点模糊地闪现在视野中,像是在游离,却怎么也抓不住。但我张开手掌时,一粒——不,是一片——雪,轻微地落在我那看起来从来都没有那么清晰的手指边缘。没有任何物体下落的重量感,只有一股凉丝丝的热流;我看得清清楚楚,它是有形状的,像树的枝桠一样轻微地突出。白色的雪片落在我的手里,马上变化成了一小团透明纯净的液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是水。”林契说了一句。
哦,那是水!我怎么能相信呢?这是完全不同的,这是神奇而美妙的……我又慢慢地从地上抓起一团来,手指上沾满了它,虽然细细看起来,能够看到无数细小透明的枝节,但它仍然是柔和的,像质轻、蓬松而细软的白沙,……却又根本不是。这种“雪”,要纯净的多!满地都是,我一脚一脚地向前走,雪在我的脚底下吱吱地响,每一脚都深深地陷至脚踝。很快,胶鞋就沾满了一片片的雪,就像他那样……我该怎么去形容呢?
几片被撕碎却显得完好的纸屑似的东西从铺着稻草的棚子上毫无预兆地飘下来,一眨眼的工夫不到,风势又起,雪片漫天飞舞……我久久地望着天空,无数从天而降的纯白覆盖在雪地上深陷的脚印里,我望着它们……无法计数的它们,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发觉到的苍凉和孤寂。不知怎么了,好像所有的事物都是静止的,只有天空在动。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PS:2月3日第三更,这更完全就是照搬之前的章节。但不搬上去总算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