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必须加以叙述,那是之后几乎所有事情最直接的根源。
我不知道在军营中挨了多少天。刚刚进入这里时,我并不觉得难受,甚至用观察者的眼光在生活——但不知多少天之后,在我首度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对自己所做的事完全自觉时,我的危险感陡然扩大了。我想:“如果这样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在哪一天沦陷,成为我本没有想到的那种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改变自己的性质,这是危险的,这是我在玩火。”
曾经,在我没有进入这里时——甚至还没有想把一切都安放在这里的基础上时,也就是在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那套小公寓居住的时候,我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什么算是真实的人性,什么算是虚假的、构造的人性呢?那么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存在的,真实存在的就是真实的人性,毫无疑问;比如我自己,比如别人。这些联合社会的公民,尽管人性方面的特点令人感到震惊,但毕竟这是真实的。真实存在的难道不能成为真实,非要虚假来冒充真实吗?”那时,我从阿希尼安的平原上刚刚归来,在应急灯下,在白纸边写下了这个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看起来丝毫没有疑问;但是,在一切都完备,它显然能够获得更多证据之时,它自身的准确性却开始为我所商榷了。真实人性的特点令我胆寒。
我现在把手边的那个答案摘录在下面:
“对于真实人性这样一个问题,可能有很多不同的答案。但现在这个问题的目的是在于分别‘第六日’和联合社会之间本质的区别,即虚拟人性与真实人性之间的区别。现在看来,区别是这样的:虚拟的人性拥有一些善良的因素,它们的行为具有很强、很不容预测的随机性。它们对于死亡,即它们的消失,有着先天的、不容改变的迷茫;但远非联合公民的人性,即真实人性这样奇怪、剧烈的极度恐惧。真实人性则拥有现实的因素,按照一些‘公理’和‘法令’来决定自身的行为,具有很强的规律性,这个规律是群体的规律。”
群体的规律?
半年前的记录是有必要修改的,如果可能的话。但我决定把它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现在,据自己继续的研究和观察,它们之间的区别可以形容如下:
“对于真实人性这样一个问题,可能有很多不同的答案。但现在这个问题的目的是在于辨别‘第六日’和联合社会之间本质的联系,即虚拟人性与真实人性之间的联系。现在看来,联系是这样的:虚拟的人性拥有其行动的规律性,但这规律是个体的、单独的,远非群体可以对它强力施加的。这样一个规律取决于各种方面:人性自身的经历、他人对待它的态度和它本身所已经形成的特点。这些因素叠加影响,极其复杂;而这更表明了其规律的个体性,绝不是以群体概括的。在规律的基础上,它们的行为选择有有限的随机性——现在看来,要小于联合公民即真实人性的随机性。真实人性的随机性是可怕并且几乎没法控制的,在这个表面的群体规律之下,还有着个人的共同规律性……也就是说,每个个体的规律性也是有共同规律可循的……这很奇怪,也很令人怀疑。”
这可以作为现在的答案,以同半年前的答案加以区分。那么,现在的结果,就是几乎没法判断人性的真实和虚拟了。真实人性看起来更加不符合生物的形态——至少看起来如此;虚拟人性却稀奇地完全不符合它们本该有的共同规律性,或者共同随机性;但现在这个样子,可以说明这是完全不符合事实的。事实是,它们都拥有各异的规律,每一个个体与其他的个体相区分的根本标准,可能就是这样一个规律的分异……
到此为止……
基于这个判断,所有的事实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我很怀疑,之前的想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那样误入歧途?
这本来就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
另外,我可以提到,我这个怪人,以约瑟夫·阿卡拉维亚为名,却一直以“怪人”和“混蛋”为名的人,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学会了对话。当然,“怪人”是信任我,并且有与我交流愿望的人们称我的方式;而“混蛋”却是那些根本就不带恶意的戏谑者称我的方式。至于那些整日阴沉着,不知道在盘算什么的人们,他们根本就不称我什么。通过这个,我判断出了他们对我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和林契,之前说过的那个可怜下士,终于成了“熟人”。有时我路过正在蹒跚的他时,会十分小声地问一声好,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因为我不知道问好的意义何在,却觉得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一种特殊的感觉。每当此时,听见我的招呼,他会欣喜地笑一下,露出黄斑斑的残牙——他才四十多岁,却已经掉了几颗牙。他会说“你好”,用庄重而礼貌的表情向我点头示意。
而安特卢科斯,齐格菲·安特卢科斯更是同我结成了一种叫做“朋友”的关系。他对我并非十分热情,我却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他传递来的一种善意:这表明他有帮助我的愿望。他会向我展示他的十七枚金币,这是在别人面前说什么也不会拿出来的东西。他向我讲述每一枚金币的来历:一枚多布隆是两百个耶松,他甚至记得其中的每一个耶松是从哪个码头交接人手里拿来的。他把自己的往事讲述给我听,用一种耐心又急躁的情感,像喷发一样,像急于对我形容所有一样……讲述些离奇的经历。
但我可以看出,除我之外,他一定没有一个可以同他说话的人。所有人都骂他吝啬,因为他“不愿意挤出一个子来”。尽管他有十七枚金币(这是别人都不知道的),他在各种方面从不多花一个钱。有人向他兜售白面包,他不要。但他的手里捏着两个耶松,他把它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安特卢科斯一定有一大笔钱,很多钱!”每当听到这句话,他就会欲盖弥彰地、急急忙忙地反驳……但没有一个人信,他穿得实在是太破了,甚至不如一条流浪狗。
“当我见到我的母亲……”他总会说,“当我见到我的母亲,那么……”
终于,有任务加到了他的身上。因为他的小队中所有人都不愿意去做,就自然而然地“推举”他去当差了。所有人都指着他,他根本就没法辩解:自己也不愿意去。
“我要去搬运子弹和炸药了,”他愤愤然地跺着脚,“我要去干苦差事了。”
我提出,能不能同他一起去?
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2月1日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