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的时候，薄雾笼罩了海岸。那时的我已经塞了下去几片鱼干，拘谨地问这问那。鱼干的味道的确奇怪；但它带给了我一种显然不同于食物工厂生产的速食丸和肉类的味觉。这些东西是由什么做成的？当我问这个问题时，男人惊讶地看着我。

“当然是鱼，海里的鱼。”

到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在大海里生长着无数种不同于大学中生物研究院里一指长的小鱼的鱼类。那些小鱼被命名为“鱼”，没错，可以称之为我们这个时代仅有的鱼类了。所有基于鱼类的生物研究都是根据它们来进行的。

但这里的鱼不仅种类丰富得可怕，据说体型也极其庞大。当我提出这种用来晒鱼干的鱼，是否就是海中最大的鱼类时——他同样像看一种动物一样怀疑地盯着我，妻子则坐在那里吃吃地笑。他向我解释道，有一种鱼是他们的克星，当渔船下海时可能会遭到袭击。“渔船怎么会被鱼掀翻呢？”我匪夷所思。

当我听他解释，那种鱼要比他们的渔船长三四倍时，我沉思了许久。是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也可能本来就不会不会见到过——他在骗我，在掩饰。我只能这么认为。能够轻易相信不可思议的东西，不是我的一项本领。怀疑才是每个人的本能。我瞟了他一眼，来看看这个渔夫是怎么戏弄我的，怎么想到戏弄一个在海岸上流浪的人呢？

在这里，我的时间本就不多。本来我的计划是了解一下这里的世界和风土人情，但现在看来已经没必要了。我站起身来，准备向他告别，然后用剩下的时间尽自己所能探索一下。不管怎么样，这里也不可能只有他们一家人在生活。

“海在动。”床上坐着的最小的小女孩突然看着我说。

男人的脸色刷地变了。他拉开帘子，一股潮湿的冷气呼地吹进来，夹杂着一些被撕烂的树叶和木枝——我顷刻间感觉到，棚子在剧烈地晃动。“快，拉斯卡！拉斯卡！”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拼命地对女人招手，“把孩子带上！我们去躲避！什么也不要管！……”

我跟着他冲出摇摇欲坠的棚子，女人和孩子们惊恐地跟在后面。我呆住了——面前的大海动了起来，一面宽得可怕的墙横亘在远处，还显得十分低矮。当我再一次把目光聚集在那堵墙上时——墙是海水造就的，茫茫的海水拼成一个浑然而巨大的整体，正势不可挡地朝着这里的海岸扑来。“第一波，第一波！……快走，拉斯卡，拉斯卡！”

女人呆住了。她棕色的双腿已经不再听从使唤——几乎陷进了潮湿的泥沙里。男人先一把拉着我，“先生！没事的，我们不会有事的。”他拼命地开大嗓门，但狂风掩盖住了几乎所有的声音，以至于我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啸响伴着巨大的、使我无比恐惧的呜呜声。棚子的草顶飞了起来，接着是用作支撑墙壁的树枝解体了，海水大幅地后退，露出了大片大片潮湿的沙地……整个棚子飞到了天上。

“天啊。”我脱口而出。

男人拼了命地拉住我，用另一只手拉住还在呆呆地立在那里的女人。他用尽力气摇晃着她的手——奈何她一动也不动。从一道道海风吹出的皱纹里，男人的眼泪涌了出来。他拉着我的手向树林里跑去，同时回头望了望那堵已经近在眼前的、遮天蔽日的巨墙。一刻男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嘴大张着，泪水和天上散落下来的水混在一起——水墙离我们只有二三十步远，它遮住了所有的云和光焰四射的太阳，我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日光是怎样透过淡蓝色的水幕，在其上荡漾着微光……一清二楚，一清二楚！我真想放弃所有的抵抗，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世界慢了下来。我清楚地看到女人的身体没入了水墙，几个孩子被撞飞，在空中渐渐地融了进去——融向死亡——男人只是静静地望着，泪水掉在地上，嗓子已经喊不出了任何声音。

接着巨大的声响如雷鸣般掩了过来。在那短暂的时间里 我相信我曾经失去了听觉。男人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和我一起，死死地抱住一棵老树的巨根。我清楚地看到那棵树的树叶怎么齐刷刷地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全部脱落，还没来得及扑簌簌地落在我们的身上，就被水墙卷了进去。然后是我们……

再一次，我陷入了那种思考缓慢的状态。我像是在空中看着我的身体被水墙撞飞，几乎要撞得支离破碎。但那视觉是不真实的，没有比那更令人感到不真实的事了。一切都黑暗了下来，但很快，没有用多少时间，视觉便恢复了，我又回到了那里。

男人坐在一棵断树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那片大海——是的，我得救了，男人也奇迹般地毫发无伤。我怔怔地望着他，他什么话也没说。我才意识到，他的棚子和妻子儿女全都消失在了大海里 被水墙给夺走了。

“主啊。”

他伸出双臂，朝向天空。我仰头望去，头顶上像是还悬着一堵水墙，阳光透过水的粼粼光波，我又模糊地看到了一次……

过了一会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望着我

“先生，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先生，你知道上帝造人吗，先生？主为了彰显他作为人的荣耀，”他顿了顿，“才在第六天造就了人……而我们不再颂扬他，他就要毁灭我们。”

“第六天？第六日？”我惊呆了。

“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

“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

“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可是他要把我们杀死了，我是幸存者，但不是他选中的人……”他悲怆地望着天空，用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他造了伊甸园，现在让我们在大海边过活。他把我们杀死。拉斯卡，她就是被他杀死的。”

我朝着远方早已扩大的的海面望去，那里漂浮着一个灰白色的巨物。它距离我极其遥远，但我肯定——把它放在面前，就与十几个人的身高一样长。

“我说过的，大鱼，那是大鱼，先生。”

我默然望着他的脸。在不可思议的泪水尚未从眼眶里涌出来之前，我把大拇指抵在脖子旁的一处凹陷上。世界扭曲着变了形，大海变得越来越亮，终于一切都笼罩在大海扩散出来的白光中——男人的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