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的老师,继那名伊拉蒙特士兵之后第一个对我给予教化的人——六十一岁的施瓦西·阿尔金先生,对父亲唯唯诺诺,甚至不敢提一点最渺小的建议。他的所有工作就是教我念字、读报,还有掌管他那条瘦弱的、瞎了一只眼睛的老杂种狗维斯卡。维斯卡的鼻孔歪到一边,呼出恶臭的气体,像是生了某种可怕的病。它的右眼皮老是塌着,却留有一条极窄的缝,痛苦地上下翕动。不过一年,我记得,它就死了。我还是一个幼儿时,目睹了施瓦西埋葬他的狗。
“为什么要把它埋在地下呢?”我问。
“我爱它。”他简短地说了一句。
“死在小巷里的士兵为什么没有埋在地下呢?你不爱他们吗?”
他几乎是惊恐地扭着头望我。“去找你父亲!”他说,眼泪汪汪地,几乎是在恳求我,“去找你的父亲吧!”
他总是这么说。我呆在那里不走,不停地追问,施瓦西抹起了眼泪。这条老狗是他十多年的伴侣,为了救他年迈的妻子,中了一块弹片,瞎了一只眼。但他的妻子还是没能躲过去,被步枪打成了蚂蜂窝。他是个伊拉蒙特官办小学的教员,发生这件事之后,他杀死了他们的校长,一个头顶戴着一根羽毛的伊拉蒙特人。
“啊,我后悔!……”他对我说,“我不如继续在那里呆下去。我后悔。我只对你说。你不要瞧不起我啊,索菲亚!”
这些话他从不对别人说。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卑微的;即使是遇到一名卫兵,他也点头哈腰地行礼,“您好,您好。”对于同乡的格德鲁克人(这些人当然在军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他总是抱有一种微妙的亲切——虽然亲切,却仿佛畏惧他们似的。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的父亲有时会见到我。“索菲亚!”他瞧瞧我的脸,开心地笑起来。我困惑地指着他,没有含义地露出凶恶的表情。“我是你的父亲啊!”他给我一颗从海峡对岸的卡拉兰斯漂洋过海来的糖豆,“给。”
我把那颗糖豆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汗将糖的外衣融化了,我的手心黏成了一团。我把它丢在山岗下的小河里,看着它落下去。
施瓦西·阿尔金教我念书时又困惑了,但他说:“你的父亲是最伟大的人,索菲亚,我怎么也赶不上你的父亲,只是为他……想做出对得起他的事情,但他们却都说我是个间谍,索菲亚。”说完这句话,他又伏在桌上呜呜地痛哭起来,“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为你教书就行了。”
那时我才四五岁,对一切都抱有一种奇怪的仇恨态度。这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我开始朝他的脸上吐唾沫——我做出了多么不可原谅、多么不能理解的事啊!我认为他是坏的,是坏人。但他没有擦我的唾沫,却转过脸望我——他的表情是那么恐惧,他难以理解,失望全部流露了出来。但他没有发脾气,垂下头,用手帕默默地擦掉那堆泡沫。“我知道,索菲亚,我知道。”他对我说。“我是个老头子,再也干不出什么伟大的事来了。我比不上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最伟大的人。”
他的小胡子在他高兴的时候总是翘起来;他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请求给我一颗糖果。父亲笑着拿出来一颗,交到他的手上,施瓦西就像捧着一颗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用两根发胖的指头巧妙地捏着,开心而毫无忧虑地笑着——我总是沉默地望向他——接下那颗糖果。我认为父亲的含义就是一个拿也拿不完的糖果库,施瓦西·阿尔金则是一名把那些糖果带给我的信使。
但是,后来,我们奔波了两百多里——还是三百多里?所有的士兵都打扮得像在洞穴里钻里钻出的耗子。这是一场突袭行动。突袭的目标是伊拉蒙特计划中的新首都——新达布尼亚港,士兵们几乎流干了血,才占领了新达布尼亚郊区的阿瓦尼尔镇。施瓦西·阿尔金的胡子一直在发狂似的颤抖,这可能是马匹瘦弱、摇摇晃晃的缘故。
“我把我的两个儿子和女儿抛在那里了,他们想必和你的母亲在一起了,索菲亚。他们会很高兴的!”他笑着对我说,“我得去实现我的想法,我得……去找你父亲去吧,索菲亚!”
我没有多问,而是随着他一起——我的个子小得可怜。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总是催我:“去见你父亲去吧!”说完一句之后,便陷入无边无际的遐想之中,不管我怎么拉扯他的那两根指头,他总是不回答,也不扭头。他的眉头紧锁——“去找你父亲去吧,索菲亚!”他催我,催得很急:“快点去!快点,找你的父亲!”
在一个路口,他突然紧紧地捏着我的手,笑得很开心:“去找你父亲!”接着,从兜里费力地摸出了一颗糖果,回头向远处走去,把我丢在街口。我看见他就那么走去了,没有回头——但他回头了,似乎很生气,脸色因某种恐惧而铁青,嘴唇发白,不住地颤抖。“去找你父亲!”
我背过脸去,边哭边奔跑着,我不知道穿过了多少条巷子——我没有看见任何人,但革命军已经全部驻扎在了这个小镇。我躲在一扇门后痛哭,不知原因地嚎叫、哭泣。所有能看见的事物都沾染上了血的味道、血的声音,——相信我,那是一种微弱的、没法察觉的细流声,伴随着灵魂的嘶喊,你却没法听见——天渐渐地黑下来,我手脚冰凉地走到街上,左摇右晃。即将到傍晚,我才望见了一杆绿旗竖在阁楼的楼顶,父亲就在那里。
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就站在阁楼上,远处的地平线在闪烁,隐现的火光飘在天空的尽头,伴随着某种隐隐约约的、撕心裂肺的尖声痛哭。他的瞳孔里满是憎恨、报复和喜悦、欢愉交集于一身的光芒,那光芒是没法描述的,没有人敢于接近它,直视它。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弯下腰来:“索菲亚……”他叫唤着我,“索菲亚……”他竟然伏在我的身上哭了起来,我努力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试图一动不动——但他似乎丝毫不知道我是谁,虽然他在叫着我的名字。随后,他像发了疯一样手舞足蹈。
一天之后,他枪决了施瓦西·阿尔金,罪名是擅自行动,并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施瓦西·阿尔金率领一个小队在新达布尼亚纵火。那是他面无表情,可眼神却无比黯淡,仿佛被他自己刻意地压制住了一样。压制毫无疑问是不成功的,他的眼神暗了下去,手却颤抖了起来——他举起手来,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一颤,像一条虫子钻进了他的右手,剧烈地抖起来,拼命地甩掉手上正在蜇他的虫。而接下来的十多年里,他的手再也没有平静过。
PS:3月21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