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有些扯,情节里有很多漏洞,但周先还是可以从里面提取很多有用的信息。
狼成了夜行动物。
还会在草丛里蹲人。
它们居然追不上一个因为醉酒踉踉跄跄的家伙。
更奇怪的是,大半夜,一向以勤俭节约出名的山村里会亮起了一盏大灯。
周先注意到,在讲述这个有些荒诞故事的时候,除了讲述人崔伯在沉浸其中,面前的冷姓老猎人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仿佛就没有听到自己的老友在讲话一样。
能够被请来陪酒,两位老人显然在村子里是有些地位的,要说老猎人没有听过崔伯讲过自己的这些经历,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但为什么听了情节是如此离奇的故事之后,他的表情居然是无视呢?
就连见多识广的重案组组员们,在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时,个人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各有各的精彩,或后怕,或忐忑,或讥讽,把人生百态的浮生绘展现得淋漓尽致。
是不是,这个故事老猎人听得太多了,所以心里早已波澜不惊了?毕竟崔伯性格直爽,本身更是个话唠,想来有机会他就会在自己的老伙伴面前表现表现自己,这个故事老猎人想不熟悉都难。
但周先很快就推翻了这种看法,不管听闻多少次,一个人听闻一句话之后都会给出一种特定的反应,这种反应或大或小,但并不会完全没有,这种源于人类的生理机制,普通人根本无法抗拒。
“微表情分析”这种科学,就是源于这种生理反应而建立的,受过训练的人或许能掩藏这种反应,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普通人,说实话,不管再怎么努力,在专业的测谎人员面前他们所有隐藏的小动作都会一览无余。
如果把老猎人的表现也当做一种表现的话,周先觉得这种表现只有一个单词能够形容,那就是无视。
老猎人根本不相信崔伯的故事。
在他看来,里面的任何一个字都是谎言,都是扯淡,人们之所以觉得离奇,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故事里的绝对主角,也就是“狼”的行为习惯,这才感同身受和被吓傻了的崔伯一样害怕起来。
当然,崔伯的话是谎言,并不意味着他就在主动欺骗警方,最高明的骗术就是让被骗子人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的,眼见为实他才会不遗余力地宣扬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但显然,眼前的这个时候并不是刺破这个谎言的时候,老猎人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借用和老葛叔的关系,拉近自己和周先局里,并另辟蹊径开始讲述第二个故事。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老葛子给我讲的。”
开头的第一句话,老猎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众人抬头,只见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低下了头,把自己的表情藏在了阴影里。
“刚才你们说得不错,这样的小土山养不活大活物……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兄弟多,分的田地不够所以才当了猎人。”
周先点了点头,家里兄弟多,年岁小些的时候还好,家里可以挤一挤,但一旦这些年轻人长大并结婚的时候,家里势必会分家。
老猎手走入这一行可能就是个巧合,这也就意味着他半路入行,捕猎手艺可能并不会很好。
“老葛子知道我家的情况,帮了我许多……他一直是个热心肠,要不然也不会做了黄家沟的寨主。”
周先点点头,老葛叔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这一点他无比赞同,仔细一想,他突然有些理解眼前一直沉默的老猎手最终选择了开口,原来一切还是看在了老葛叔的面子上。
人老成精,面对着这样一个大案子,老人家有顾虑很正常,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周先只会心存感激。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幽幽开口了,“冷叔,你继续。”
“学习打猎前几年,我一直跟在老葛子后面混吃混喝;中间十几年,老葛子让我和他平起平坐;到最后,他说了一句我可以单独打猎,就把我赶走了。”
抬起头,老猎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周先,一张苍老的脸上写满了认真,“可不管是跟着老葛子学打猎,还是我自己进山,我一直没有发现野狼的踪迹……一次都没有!”
“小警官,我们这座山不高,但绵延好几十里,山林的范围还是很大的……林子里有山鸡,兔子,各种雀子,獾,山猪,最大就是豺狗了。”谷
老猎人说的都是山林里常见的猎物,可见附近这片山林野物资源还是挺丰富的,周先不难想象为什么以前村子里一遭了灾,老葛叔就带着村里的男人进山打猎了。
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猎人的言语里说来说去也只有那几种最常见猎物的名字,可见这片山林的自然条件还是差了点,养不起太大的活物。
一片山林最大的食肉动物只有豺狗的话,生活在附近的猎人,生活应该不会很好过,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里的山民是不会进山狩猎的,更不提当职业猎手了。
作为老葛叔的亲传弟子,小波熟悉山猪的一切,而山猪几乎就是这片山林里,体型最大的猎物了,可见老葛叔的狩猎技术之强大。
但反过来,即使是技术如此高超的老葛叔,宁愿和眼前的老猎手平辈相交,教他一手好本事,也不敢和这个村子扯上太深的关系,可见七家湾的水有多深。
要知道,在民间乡野里,有个说法已经在人们心底根深蒂固了,那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葛叔只要在这位老猎人面前坦然认下自己的师傅身份,他人生的下半场就会从这个便宜徒弟上得到源源不断的好处。
但他很决然地拒绝了。
这种果决就和后来不和周先细说这个村落的一切一样。
“我家里没有田地,打猎几乎是我唯一的求生手段,所以我这大半辈子,就是在山里度过,打猎,挖药,布置陷阱……而老葛子,他是黄家沟的寨主,大半生都是在那个破旧寨子里瞎忙活。”
说道这里,老猎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周先心里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情节就要开始了。
“二十三年前,黄县大雪,附近的村子都遭了白灾,老葛子带人去山里打猎,无功而返。”
周先点点头,这就是三皮故事里的背景,他很熟悉。
“就在那一夜,他们村子里有个采药人死了……正值中年,身强力壮,半夜却悄无声息地被狼咬死了,碎屑撒洒了一地。”
周先一愣。
常年跑山的采药人,对付山里野物的经验自然丰富无比,可就是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半夜被山里的野狼跑到自己家里咬死了,可能吗?
最关键的是,这头野狼还是一击毙命,让他连开口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十分夸张。
“这个采药人,当年遗失了什么人体组织了吗?”
周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不带一丝感情,可依旧颤抖的语调还是出卖了他。
果然,话音落下,对面的老猎手就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浑浊的眸子开始深邃起来。
“胳膊不见了。”
简简单单说了一句,他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嗖的一声一饮而尽。
胳膊?
一旁,一直当透明人的柳梢愣住了,不仅是十几年前,小波出生的那一年,黄家沟也发生了一件案子,这个死于狼嘴的采药人失去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和今天的案子同出一辙。
屋子里,组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皆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惊讶和跃跃欲试。
但一只手掌阻止了他们。
横着食指在自己的嘴边划过,周先朝队员们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这才努力挤出了一道笑容对老猎人开口了,“冷叔,还有吗?”
这个故事挺有意思,他很喜欢。
二十三年前,这个时间节点他在心底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