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僚属通报一干宰相都已抵达书院,正在更换冕服。
陈佑不再耽搁,换上衮冕,朝真理堂行去。
侍臣衮冕同天子衮冕、皇太子衮冕在形制上有差别,如此方可体现身份。
但衮冕这种最为隆重的礼服,向来只有一品官员才能穿戴,故而也有用“衮司”来指代三公高官。
如今朝廷的六名宰相,陈佑是正一品职的尚书令,其余五人都是从一品散官“开府仪同三司”。
都是一品,在冠服上体现不出来差别。
十分巧合,当陈佑从侧门走进真理堂后方隔间时,巴宁泰等五人已经换好礼服等在里面了。
“将明到了。”
先开口的是巴宁泰。
陈佑笑着回应:“久等了。”
说起来也是巧合。
当年巴宁泰担任枢密使的时候,因为和首相王朴关系好被先帝赶出京。
当今即位,巴宁泰携灭定难军之功再次拜相担任枢密使,同这一任首相陈佑初有争端,后来关系也不错。
只不过,这十年来,当今天子可没能力把他赶出京城。
六人坐在屋内一边等待一边闲聊,没有一个固定的话题。
从京中酒楼推出的新菜、新酒口味如何,到“父母在而别籍异财”要怎么处罚;从哪家楼苑培养的女子精通诗词舞乐,到各地专员节帅是否可用。
隐去地点和人名,光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就好像有志青年在讨论国家大事一般,虽然时不时歪楼,但那种“我为天下主”的气势绝不丢弃。
只不过他们的闲谈,真的会对天下有影响。
比如“父母在而别籍异财”,目前朝堂上正在争论干了这事的人要不要论死。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别籍异财,也就是户籍分开,财产分隔。
争论的重点在于这种行为属不属于“不孝”。
毕竟忠孝一体,尤其唐末乱世不远,“忠”这种东西太过稀少,大家也就格外重视“孝”。
一旦定为“不孝”,论死派天然占据道德高地;而要是不一刀切,根据实际情况确定是否不孝,非死派尚有一战之力。
现如今争论尚未尘埃落定,宰相们也就提一嘴,彼此试探一下看法便转移话题。
闲聊的时光总是过得非常快,眼看快到巳正,几人十分默契地停下话语,各自轻啜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润润嗓子。
停下来没多久,太常进来请诸位相公出场。
几人起身整理衣冠,无需多言,陈佑当先,巴宁泰紧跟其后,六人陆续走进真理堂,站在门口的太常转身跟在最后。
此时的真理堂空空荡荡,只有边上一条走廊两旁点燃烛火,一路通向正门。
一行七人沿着这条烛光小道朝外走去,脚步声在真理堂中回荡交错,隐约竟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压了下来。
一路前行,门口的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直到陈佑跨出门槛,整个人被光明笼罩。
自真理堂正门望去,青石广场上满满当当全是人。
右侧是官员,中间是普通士子,左侧是退役老兵。
士子们衣着服色各异,官员和老兵都按照冠服制度穿了符合品级身份的朝服。
青石广场外侧是近卫司士兵,一部分穿着盛装手持仪仗,另一部分则甲胄在身刀枪在手。
再外侧,是本次来观礼的看客,就好像一团团墨水随意涂抹一般,浓淡没有规律。
唯一不同的是广场右侧——站在真理堂面向广场——有一个丈许高的物事,被红布严严实实地盖着,周围还有一圈十二三岁的盛装少年排成队列。
这些少年全都是书院学生,此时一个个神情严肃地站立如松。
旌旗招展,英才齐聚。
陈佑站定,透过眼前晃动不已的青珠九旒帘看着广场上的士子老兵,看着广场外自发过来的各色人物,心中只觉得未来可期!
宰相们在真理堂前一字排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佑身上。
这时候要是来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最为合适。
可惜青石广场建造的时候没考虑过这类需求,如果想让大家都听见,必须吼出来,于礼不合。
陈佑深吸一口气,之后气沉丹田,发出洪亮的声音:“子曰:有教无类!”
话音未落,鼓乐大作!
与此同时,那一圈盛装少年齐声诵读朝廷诏令:“时维兴国十年十月乙亥朔……”
在少年们的诵读声中,红布落下,露出一座灰白雕像。
一个天下读书人十分熟悉的身影——孔子!
“……既庶且富,惟教化之!夫云知民可使,天下大同……”
在孔圣像前宣读教化百姓的诏令,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说是继承也好,说是发扬也罢。
两府宰相,或者明确点,首相陈佑,将会被绝大多数普通人认可为“孔圣门生”,甚至是“孔圣传人”。
再加上他从十年前就开始提的“大同之世”构想在这份诏令中被当成施政目标。
一旦成功推行,陈佑将执掌所谓“道统”,获得儒学的最终解释权。
“……於戏,今乾坤安而社稷定,谨命尔等,授民以礼,教民诗书!”
诏令毕,众皆高声应答:“喏!”
乐停,炮响,奉礼使手捧祭品祭文出现在青石广场阵列前方。
“请尚书令主祭先圣!”
乐起,陈佑动身,缓步走向孔圣像。
一如他走进书院时的场景,他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微微躬身以示敬意。
宰相、参政们跟在后面,奉礼使们又在之后,一行人一路向前,通过预留的道路来到圣像前方。
在这段时间里,力士们抬来了一尊燃着油脂的礼鼎摆在圣像前。
捧着祭品的奉礼使在礼鼎跟前放下祭品,陈佑象征性地调整一下,之后带领在场诸人一道跪拜。
三拜而起,鼓乐声停。
陈佑从奉礼使手中接过祭文,背对着圣像礼鼎朗声宣读。
祭文不长,主要内容是赞美孔圣,表达自己追随孔圣脚步,努力教化百姓的志向与努力,最后期望圣人护佑,大事可成。
读完祭文,陈佑转身将祭文扔进礼鼎火焰,再次一礼。
到此,隆重但简短的仪式就结束了。
宰相们返回真理堂,其余人等有序离场。
远远地,看着孔子圣像前燃烧着的礼鼎,一男子轻声道:“此何似王莽耶!”
“王莽身死名裂,何其悲也!”他身旁一人扭头看向真理堂,语气冷然,“我等当使‘陈相公’保住身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