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她才十五岁,是芒康寨子里一个普通的白族女孩。
那一年的夏天,雨下得特别的大,甚至让全村的人都无法出去在田里劳作,只能待在家里。在雨季最滂沱的时候,寨子遇到了可怕的蟒灾。
千百条饥饿的巨蟒从不知何处汹涌而来,在黑夜里吞噬了整个村庄的人。她在睡梦里被一条十丈长的巨蟒吞入腹中,却浑然不觉——原本,她就会这样化为一摊肉泥,在无声无息中投入下一个轮回。
然而,却偏偏有人剖开蟒腹,将垂死的她重新拉了出来。
大雨鞭子一样打在脸上,全身血肉模糊的女孩惊醒过来,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种可怕的景象,恐惧得说不出一句话:全村的人都死了,数百条巨蟒被钉死在了村庄的各处,张着笆斗大的血盆大口,狰狞扭曲的头颅上各自插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箭。
那些箭在大雨里如同水晶般闪耀,错落有致。
而弓,却握在一个纤尘不染的白衣少年手里。
那个少年脸上戴着木质的面具。她看不到他的眉眼,只能看到他的眼神。凝定肃杀,冷静无情。少年手里握着朱红色的弓,上面轻轻搭着一支水晶做成的箭,洁净无瑕,唯有箭头上凝聚着一点红色,在雨中如洗般醒目。
“居然还有一个活着。”她听到另一个声音道,“感谢月神保佑。”
有一双手将奄奄一息的她从泥泞里抱了起来,喂给她一粒灵丹。她努力地抬起头,看到了另外一张男子的脸:儒雅,温文,额上戴着一抹额环,上面镶嵌着一颗殷红如血的宝石,白袍舒缓,在衣角上绣着一弯淡金色的新月。
那一刻,她哇地哭了出来。
是的!在滇南,连三岁的孩子也知道,那是拜月教的大祭司!
“不哭不哭……别怕,没事了。”孤光祭司温柔地安慰着这个劫后余生的少女,丝毫不在意她满身的血污泥泞会染脏了他的白袍,“跟我回月宫去吧,可怜的孩子。”
他转过身,对那个握弓的少年道:“灵均,给她找一件干净的衣服。”
“是。”少年看着她,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放下弓箭,从随身的行囊里翻出了一件白袍,“我这里还有一件多余的袍子,就给她吧。”
宽大的袍子裹住了她在大雨中裸露的身体,瑟瑟发抖。那个少年弯下腰,细心地将袍子上的衣带一根根系好。他的手指修长而秀美,指甲透明,如同水晶。
“好了。”那个叫灵均的少年道,站起身,“我背你吧。”
…………
回忆如潮水而来——是的,如果当年不是孤光祭司和灵均一起击退了狂蟒,剖开蟒腹,将奄奄一息的她挖出来,她早已是一摊连形状都看不出的烂泥了吧?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孤光祭司消弭了狂蟒,然而这个村寨已经遭受了灭顶之灾,于是他便把这个孤儿带回了月宫,和其他一些来自各个村寨的孤儿一起抚养。
孤光祭司没有孩子,对他们慈爱如父,教他们认字念书,教他们歌唱吟咏,甚至教他们一些粗浅的术法。她在灵鹫山上的月宫里长大,童年时的噩梦渐渐从心底褪去,忘记了狂蟒的巨口和被吞噬的黑暗。
唯独记得的,便是那个大雨中握弓的少年。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的面容,却无数次在梦寐里见到他。梦中少年的脸还是空白的,然而声音却温柔,轻声地和她说着话——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在梦里都会激动得哭泣。
可是那个少年,却转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
回到灵鹫山之后,她就很少能见到灵均。只听说他天赋极高,有幸能拜在天下最高强的术师门下,却对术法兴趣不高,平日经常游荡在外,整月不归。而祭司爱其才能,竟也不加严格管束,听之任之。
她慢慢长大,眼眸从清澈变得有忧思,却一直在追随着少年的背影。
在漫长的两年里,她只看过他寥寥六次,每一次都没有超过一刻钟。他几乎从来没有留意到她,只在需要的时候才顺口吩咐她去办什么什么事情——漫漫的岁月里,她记得他只对她说过二十七句话,一共三百零七个字。
可每一个字,哪怕最平凡琐碎,都如同刀一样刻在她的心里。
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和这个人的一生缘分估计只有那么多了。在满二十五岁后,或许她会按照月宫惯例喝下洗尘缘,忘记所有的一切,和其他人一样被遣回灵鹫山下,回归正常的普通人生活——终其一生,她可能再也无法靠近那个少年半步了。
可天知道,卑微而平凡的她,是多么地想让他看到自己!
或许月神听到了她的祈祷,在深夜同样一场大雨里,她竟然又撞见了他。
那时候是半夜,电闪雷鸣,整个月宫似乎空无一人。因为一个宫女突发疾病,她不得不冒雨去往药室取药,为了赶时间而抄了一条几乎无人走过的荒僻近路。而在那样一个荒凉的深夜,在隆隆的雷雨中,她竟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月神在上,我,用全部的血在这里立下誓言!”
“从今日起,不惜一切也要复仇!”
那个少年就这样站在荒僻的高台上,指着天,一字一句地说着什么,语气压抑而疯狂,仿佛是暗夜里孤独的狼——她听不清他前面的诅咒和誓言,只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把这条路走到底——”
那一刻,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脱口而出:“灵均大人!”
暴雨里,他失神地回过头,看到了空荡荡高台下的她,目光凝聚。
在那个瞬间,她知道,他心里是闪过杀她灭口的念头的——然而,她并无退缩,任凭他走过来,用冰冷的手指捏住了她的面颊。
她看不清面具后他的表情,却能看到雨水顺着他的面具滑落,而他的眼睛也是湿润的。他……是刚哭过吗?她不知道他内心正在经历着什么,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但一种强烈的感情令她奋不顾身,只想为眼前这个孤独而又痛苦的人做一点什么。
“胧月……胧月愿意陪大人走这条路!”那一刻,她冲动地开口,“只要您开口吩咐,胧月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你,就是侍奉我师父的那个胧月吗?”他审视着她,眼神闪烁不定,已经完全忘记多年前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了。她怯生生地点头,看到了面具后他眼里浮动的杀气,却并没有转身逃走。
“你喜欢我?”他凝视着她,却忽然间发问,“是不是?”
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刺入了内心,她全身一震,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他居然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所有的情感,甚至在孤光祭司面前都不曾吐露丝毫——却不料在那双洞察的眼睛里,一切早已无所遁形。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中感情汹涌而来,再也不顾上羞怯,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夺眶而出,竟然啜泣着说不出一句话。
头顶有隆隆的雷电,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撕裂黑夜。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在电光中浮现,每一次闪电映照出他的脸时,面具后的眼神都在无声地变化——只是短短的刹那,却已经不知道流转过了多少念头。
他凝视了她片刻,放开了手,低声道:“那好吧。”
杀气在瞬间消失,她松了口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我相信你。”暴雨中,他点了点头,对她伸出了手,“那么,就陪我把这条路走到底吧——所有挡我路的人,无论是谁,都得死!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她清晰地回答,“此生此世,唯您所愿。”
“是吗?那就证明给我看。”他点了点头,深深看着她,嘴唇边忽然露出了一丝微弱而可怕的笑意,说出了一句令她一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先替我去杀了我师父吧!”
…………
然后,她按他说的去做了。联同灵均一起,将孤光祭司秘密地封印在了这座永不见天日的墓地里,谎称其外出云游。而现任拜月教主明河沉迷于禁忌之术,不问教务已经多年,所以教中大权自然而然地就旁落到了灵均手里。
那之后,那个在雨夜高台上指天发誓的少年做了一些什么,她并不能完全知情。然而心里却也能隐约猜测到几分——是的,既然他要扫清这一路上的所有障碍,那么,孤光祭司自然便成了第一个需要被除去的人!
那么多年了,她一直陪着他走着这条路,做尽了一切肮脏的事——
可到了现在,他居然说不需要她的陪伴了?
胧月匍匐在高台上,想要哭泣,却发现喉咙里如同锁了一把锁,竟然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抠入泥土,无声地哭得全身战栗。
许久许久,她终于颤抖着撑起了身体,踉跄走下了高台。
她在暗夜里奔跑,几乎跑得不辨方向。到最后推开了月神殿的门,筋疲力尽地跪倒在空荡荡的神殿里。烛光如海,白玉雕成的月神像站在光之海上俯视着她,眼神是悲悯而洞察的,宛如三年前看到她做出弑主恶行的那一刻。
神……我向您忏悔我的罪过。还来得及,对吧?
月神俯视着她,宝石镶嵌的眸中流转过一丝冷光。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神殿,一层层走下白玉高台。月下的圣湖是干涸的,湖底的白骨在三十年前已经被火化了,月光照在空荡荡的湖底上,发出淡淡的冷光。今夜不是满月,月光有些惨淡微
弱,朦胧莫辨。
她站在湖边,怔怔看了湖中心某处许久,终于走了过去。
湖底都是嶙峋的乱石,空无一物,胧月直直地走过去,在一个地方忽然跪下来——那里没有乱石,只有一片细密的白沙,在月下折射着微微的光。那片白沙来得古怪,方圆一丈,仿佛是一轮圆月坠入了沧海桑田的湖底。
孤光大人……请您……宽恕我。
夜色如水,她的泪一滴滴落下,悄无声息地被吸入了沙中——就在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那一片平静空无的白沙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动!就如水纹一掠而过,微弱而冷淡,仿佛一张苍白的脸忽然在地底微微蹙眉。
“啊?”她震惊地握紧了一把白沙。
地底又是一阵波动,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声响,仿佛是一声叹息。胧月怔了片刻,将脸贴到地上,忽然间失声哭泣,咽喉里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一边疯了似的将双手深深地插入了那一片白沙里。是的,就在这里——三年前,她亲手犯下的罪孽,亲手将施过血咒的剑,刺进了恩人的身体!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舌尖放在了牙齿间,用力一咬。
一道狂风忽然平地卷起,将她束好的长发瞬间吹散!猎猎的狂风里,胧月身体前倾,将双臂插入沙里,在狂风里念动了咒语!她的声音已经被灵均封印,此刻是用舌尖灵苗之血强行破开,所以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喷涌的鲜血。
那一道疾风卷过,白沙忽然在眼前散开。
圣湖底下露出了一块光洁的白石,如同玉一样细腻洁白,端端正正地位于整个湖的中心。平整的白石上,篆刻着两个字,用朱砂书写着一道封印,如同血一样醒目。
她战栗着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
那道朱砂符咒横过了白石,将篆刻的字拦腰截断。她知道,那里刻着的两个字是失传的上古滇南秘文,意为“永恒”——这个湖底的封印下面,隐藏着历代祭司之墓。
数百年来,拜月教所有祭司的长眠之所。
那些可以沟通天地、俯瞰古今的祭司们,如今都静静躺在水晶雕琢的灵柩里,长眠在这个秘密的墓地。而墓地中间,生长着无数灵芝仙草,汲取日月的精华,呼吸着那些躯体里残留的巨大灵力,悄然绽放出七叶。
没有人知道,在这片只有现任教主和祭司才能进入的禁地里,所有的灵柩中,其中一具,却禁锢着一个活人。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孤光大人在地底下一定非常痛苦吧?
如果还来得及的话……她可以倾尽所有,将这个错误挽回来!
胧月用尽全力,想要劈开这一块白石,然而刚一触及,那一道血色的封印忽然绽放出耀眼的光——狂风重新平地而起,只是瞬间,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击中,朝后飞了出去!
那是灵均书写下的封印,以她的力量,根本无法破除!
落地的时候,只看到眼前又起了一道旋风。那些散开的白沙重新聚拢,呼啸而来掩盖住了湖底,再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甚至连她也将一起被掩埋!
她凝聚起了仅剩的所有灵力,咬碎舌尖。
一口血喷出,在风里直射出去,竟然将席卷而来的白沙之幕射穿了一个洞!胧月竭尽全力提起一口气,纵身一跃,循着血迹跃出了那一片沙海。
看来,以她个人的力量,如今是打不开这个结界了!
除非是……去找教主前来!
密室内,帷幕重重垂落,惨惨灯光暗淡犹如同永夜。穿着黑衣的人静静地凝望着那个坐在水池上的女子,盘膝而坐,手指扣着锋利的暗器。
水池边上,拜月教主依旧保持着二三十年前的容颜,丝毫不曾随着光阴老去,只是长发已成雪。此刻,她双手结印,虚合在胸口,口唇极快地翕动着,吐出普通人无法听得见的咒术。咒术中,她的一头长发竟然慢慢生长,垂落,在水里飘拂,如同活了一样蜿蜒游动——每一缕发梢上,竟然悄然开出了一朵菡萏。
那满池的莲花,簇拥着水底那一具死去的躯体。
——确切地说,是属于不同人的一具躯体和一个头颅。不知道在水底沉了多久,那没有生气的躯体却还是宛如生时,仿佛昨日刚刚被一刀斩下,身首分离。
黑衣人守在一旁,默默凝视着水底,眼神复杂地变幻。
一转眼,居然已经三十年过去了……
如今江湖早已更新换代,所有的往事湮灭入传说。谁又知道,这个躯体的主人,拜月教的前代祭司迦若,和那个斩下的头颅青岚之间,又有着怎样微妙而复杂的关联呢?
当年,大难来临之际,迦若祭司在漫天劫灰之中狂呼听雪楼主萧忆情的名字,求他助自己一臂之力。人中之龙闻声拔刀,断然斩首,让祭司的首级坠入湖底,将那些恶灵一并超度——生死之际,这对立的两个死敌之间,又有着怎样外人所不能知晓的相惜相敬?
时光如流,一切都已经化为烟尘了。
所有的当事人都已经沉睡在地底,或者转入轮回,世人也已经渐渐将他们忘记。唯有他还受人之托困在这里,守着那些泛黄的传说往事,寂寂而终。
和眼前这个接近疯狂的女人一样。
她在用咒术催开满池的莲花。然而,当第三瓣花瓣展开之后,那朵莲花便再无动静。
已经蕴功七日七夜,那些莲花却始终无法开放,她甚至无法将灵力重新凝聚!看来每一次失败之后,她的力量便削弱了很多,再这样下去是永远也无法做到想要做的事情了——将死去那么多年的不同的两个人的头颅和躯体合在一起,重新召唤三魂七魄,注入灵台,逆转生死。这样的事情,又怎能是人所能做到的呢?
哪怕是苗疆最神秘的教派,拜月教的明河教主。
“明河教主……”终于,黑衣人叹了口气,“放弃吧,你做不到的。”
“不……不可能!”那一刻,女子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喊,双手向天举起——她一头长发瞬间从池水里飞起,如同灵蛇一样飞舞,缠绕着水池底下那一具躯体和一个头颅,竟然将它们托出了水面!
什么?黑衣人瞬间站起,眼里露出震惊的神情。
头颅缓缓凭空移动,和躯体对接。雪白的长发缠绕着它们,如同血脉一样覆盖全身,蜿蜒流动,似乎在将灵力不停注入这早就没有了生机的体内。
不……不可能!已经几十年了,断首怎么还能再复原?就算复原了,从冥界里被召唤回来的,到底是迦若还是青岚?或者,谁都不是,只是一个不知名的怪物?
黑衣人越看越心惊,然而,不等他出手阻止这一切,空中飞舞的长发停止了,似乎骤然失去了力气。满空的长发只停顿了一刻,就颓然软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躯体和头颅重新沉入水底,一动不动。
明河教主再也无法保持凌空盘膝的姿态,整个人随之往下坠落。
在那一瞬间,一旁的守护者及时掠了过去,伸臂横抱,一把将她接住。
明河在他怀里合起了眼睛,气息微弱,唇角沁出了血迹——刚才那一瞬间,她咬碎了舌尖,用灵苗之血灌入发梢,强行将死去的人托出水面,可一切只维持了片刻便化为乌有,如沙盘一样崩塌。
那一刻,耗尽了全部力量的女人容颜在瞬间枯萎,如同一朵花的刹那凋谢,褪去了美丽,转眼成了五六十岁应有的样貌。
这几年来,虽然经常出现施法失败,但如此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一沉,连忙将她托起,扣住她的腕脉,用内力注入,巡行于她的七经八脉。然后按照以前的惯常手法,从神龛里拿出一个长颈的羊脂玉瓶,将里面的紫色丹药倒了一颗在她嘴里,再用内力助她化开。
然而,一切都做完了,明河教主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时间一分分流逝,这次她的衰弱和昏迷比任何时候都长,令他不安。他想起孤光祭司的嘱托,不由得心里焦急,将她安顿在了软榻上,站起身走向了门口。
——事已至此,他应该去找拜月教的人来商量一下。
然而伸手一推门,却意外地发现门居然被从外锁住了!
这是……那个刹那,心里划过一丝不祥的冷意,黑衣人冷哼了一声,手中露出一把只有两寸长的黑色小刀,唰地插入门框,想把锁住的地方切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一动不动——那一道门,居然已经完全封死!
那一刻,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有震惊之意。
是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这个密室里守护着濒临崩溃的明河教主,防止邪魔复生,从未外出,平日只是通过一扇小小的高窗传递食物——从来没有留意到自从进来之后,这道门便已经被浇筑封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拜月教的人是想把他们两人困死在这里吗?
他用内力灌注入利刃,试图撬开封死的门,却发现对方似乎早就料到里面的人总有一天会试图闯出,竟然在锁孔里灌注了熔化的铅水,将整个密室铸造得如同钢铁一般——直到利刃都折断,封死的门还是纹丝不动!
他喃喃:“看起来,你的下属有不轨之心啊……”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声响。似乎是有人在争论,声音刚开始是低的,后来越来越大。他只依稀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严厉而低沉,而周围的人答复得很恭谨,似乎也害怕对方的地位。
忽然间,一切都静止了,外面悄无声息。
密室里的人眼里露出了一丝疑惑,刚要细听,忽然间,门
上的小窗唰地打开了——窗后露出一张女子苍白的脸,秀丽的侧颊上溅满了斑斑鲜血,触目惊心。
第一眼看到密室里的黑衣人,那个女子显然也吃了一惊,似是没有料到教主修炼的密室内居然还有另一个男人存在,不由得失声:“你是谁?教主……明河教主呢?”
黑衣人冷冷皱眉:“你又是谁?”
那个女子愣了一下,抬起手拭去了脸颊上的鲜血,在窗外低声:“我……我是胧月……”
“胧月?”忽然间,房间里传来模糊的低语。
两个人一起转头看去,却见床榻上沉睡休息的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明河教主的容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逆转,从枯槁苍老渐渐变得美丽娇嫩,如同一朵干枯的花朵汲饱了水分,缓缓重新绽放,让黑衣人和胧月都不由得看得呆住。
“教主!”胧月失声,看着明河教主轻飘飘地凌空浮起,直向她而来。
隔着窗子,两张女子的脸默然相对。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胧月。”明河教主低声道,凝视着半边脸全是鲜血的侍女,“你不是灵均最信任的心腹侍女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外面的守卫呢?”
“全被我杀了。”胧月轻声回答,却并无畏惧,“为了能见到您。”
“哦……”明河教主看着她,“灵均有下令谁都不许见我吗?”
“是的。”胧月轻声回答,“他想独自霸占和控制住您。”
“哈哈……那个黄毛小子,想得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盯着这个来人,语气一转,“那么,你这样不顾一切地前来,是想和我禀告什么呢?”
胧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禀教主,灵均大人心怀不轨,以下犯上,意图祸乱我教——奴婢斗胆,恳请教主出面,挽拜月教于大难!”
这句话,她说得一字一顿,显然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然而,听到这样的话,明河教主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淡淡道:“是吗?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不简单……孤光好久没来看我了,是真的云游在外吗?”
这一下轮到胧月惊呆了,许久才轻声道:“教主您……早就知道?”
“你以为我这些年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吗?”明河教主冷笑,抬起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眼角下面那一轮淡淡的金色新月,她的容颜在短短的瞬间复原如初。隔着窗子,胧月震惊地看着密室内的拜月教主,半晌才问:“那么……灵均大人的所作所为,难道是您的授意?”
“不是。”明河教主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只是懒得管而已。”
不止是胧月,连旁边的黑衣人都愣住了。
“这几十年来,我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这里了。”拜月教主回过头,凝视着密室池水中那一颅一躯,淡淡不经意地道,“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是孤光当祭司,还是灵均那孩子当祭司,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胧月心里一沉,感觉事情不对,“就算灵均谋害祭司,意图撕毁盟约,重新挑起拜月教和听雪楼的战争,教主您也袖手不管吗?”
“哦?他还要对付听雪楼?”拜月教主的眉梢终于略微挑了一下,“这野心可真不小……不过,几十年前和听雪楼结下的盟约,当时也是看在萧忆情的面子上。如今时过境迁,撕毁了也就撕毁了吧。”
一语出,室内外的人都齐齐一震。
胧月看到她这样的神色,一时间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心里渐渐凉透。这一次,她是横了一条心走上这条路,背叛了灵均,连杀密室外护卫十几人,闯到了这里,已经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不料教主竟然是这种态度……
她只觉得身体发冷,贴着密室的门慢慢跪倒,说不出一句话。
“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袖手观局吗?”忽然间,黑暗里有人开口,“明河教主?”
明河教主回过头看到发话的人,不由得略略露出一丝诧异——居然还是这个神秘的男人。这些年来,她沉迷于转生之术,对身外的一切都很少在意。只隐约记得这个人来到身边已经有三年,每一次术法失败的时候,都是他及时将自己拦下,除掉那些变异的邪魔。
但这个人是怎么到来的,她却已经记不清楚。
“在你心里,难道真的愿意看到昔年迦若祭司曾经付出巨大代价才换来的和平,一朝烟消云散?”那个黑衣人道,“要知道,当年若不是为了守护滇南百姓、消除恶灵的威胁,迦若祭司也不会永闭地底。这些年来,你守着残躯不放,却对发生的这一切置之不理,分明是本末倒置,辜负了迦若祭司当年的一番心血!”
明河教主吸了一口气,似乎心有所动。
她抬起头,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子看着外面的月宫,开口问:“灵均那个孩子,到底想把拜月教怎样呢?他是想撕毁合约,和听雪楼开战吗?”
“不!不止!”门外重新响起了胧月的声音,恐惧而颤抖,“教主,他还要重开圣湖,蓄养恶灵,重新培养阴灵的力量,为他自己所用!”
“什么?”拜月教主霍然一震,眼神雪亮,“他要重开圣湖?!”
“是。他已经擅自改了忘川的道路了!”胧月低声,“不过目前还忌讳教中其他人的反对,没有公开行事。只是在每个满月之夜开闸往圣湖中注水,暗自作法,聚集忘川阴灵,然后在天亮之前又将圣湖恢复原样……”
明河教主一言不发地听着,用尖尖的指甲抚摩着眼角的新月,瞳孔忽然变成了深紫色!
“好大的胆子……”终于,她压低声音,厉声冷笑,“当年迦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清空圣湖怨灵?而那个家伙,居然敢重开圣湖!真是该死!”
那一弯金粉绘成的新月上,忽然流下了一滴殷红色的血,在脸庞上直滑而下。那一刻,胧月感觉到了极大的力量凭空聚集,一个寒战,竟然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拜月教主站住了身,深深呼吸,那一滴血没有滑到下颌竟然被皮肤无声无息地吸收,再也没了踪影。她压住了自己的情绪,眼眸里的紫色慢慢变淡,转头问她:“灵均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胧月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禀教主……灵均大人他在闭关,不见任何人。”
“什么,不见任何人?”明河教主冷笑,“你呢?你不是他的心腹吗?”
胧月脸色微微一白,咬着嘴唇道:“对灵均大人来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这次他在送走苏姑娘之后就吩咐说要闭关,然后就一个人进了月神殿——在这中间,他有两次和我传递过消息,都是通过水镜。我并不曾见过他。”
“呵……是吗?倒是好大的架子。”明河教主沉默了片刻,冷笑起来,“三十年了,看来我第一次不得不离开这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池水底下沉睡的人,眼里有无限的温柔和眷恋:“迦若,等我出去收拾了那个家伙,马上就会回来。”
她抬手推门,一边黑衣人忍不住提醒:“门锁已经被注铅封死了。”
“区区一道锁,岂能锁得住我?”明河教主冷笑了一声,五指微张,蓦然结印,只是一弹指的瞬间,伸出去的指尖已经带着依稀的闪电,上面蕴藏着极大的力量,只要一施放便会摧毁一切有形的禁锢——然而,在手刚触及门的瞬间,明河教主却全身一震,失声惊呼,整个人往后踉跄退去!
“小心!”黑衣人低呼了一声,身形如电,瞬间掠起,一把将她揽住,落回了地上。就在这个刹那,整个密室四周忽然发出了一阵奇特的光,如同一道道流光不停地旋绕,围着房间流转,瞬间将他们两个人困在中间!
“结界!”那一刻,身在室外的胧月发出了一声惊呼,也被巨大的力量弹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走廊对面的墙壁。她一时间有些晕眩,似乎看到无数的星辰在黑暗中盘旋。然而刹那后恢复了知觉,却真的看到密室的墙正在放出奇特的金光,如同瞬间升起了一层屏障,将整个密室都包围了起来!
那一刻,她看到墙上浮现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一层层书写的符咒。
“天罗地网!那……竟然是天罗地网之术?”明河教主失声惊呼,挣扎着从黑衣人怀中坐起,看着密室四周浮现出的字迹——层层叠叠,几乎不知道书写了多少次,覆盖了每一寸空隙,显然设下这个结界的人用尽了自己所有力量,在这个空间的每一分每一寸地方都设下了符咒,要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东西都永远地困住!
“是很强大的咒术吗?”黑衣人忍不住低声问。
“是的。”明河教主看着变幻交织的光阵,眼神微微变化,“从七十多年前开始,教中已经没有人会这个咒术,只有藏书阁的古卷里……咳咳,才有支离破碎的片段。”
黑衣人看着满天盘旋的金光,竟然笑了一声:“看起来,这个灵均不愧是你们教中百年一见的天才术师!你被他困住,倒也不算丢脸。”
“灵均……咳咳,灵均那个家伙……怎么可能困得住我?!”明河教主嘴角沁出了一丝血迹,一声冷笑,伸出了手——她的手指指甲已经在刚才接触的瞬间化为焦黑,然而她将指尖放入唇中,轻轻舔舐,瞬间便有新的指甲生长而出,莹白如水晶。
“灵均那个家伙,居然敢行如此悖逆之事!”一语毕,她瞬间站了起来,眼神明亮无比,隐约藏着雷霆,竟以一击迎向虚空,徒手撕开了那层层叠叠的结界——
“以月神之名,我要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