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庄就能望见袅袅云烟, 湿漉漉的水汽携带一阵暖风迎面扑来，让人神思不属, 只觉浑身飘忽如立云端。

雕梁画栋的山庄坐地宽广，天然的泉水被巧匠引流, 随着地势起伏形成汪汪水潭，潋滟的波光在蒸腾热气的遮掩下更显含蓄，仿佛一位含情凝睇，容颜半遮半掩的美人，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玉泉山庄，大唐高档娱乐场所，前来此地泡温泉的多为高官富商, 一个个肥头大耳语气傲慢, 看人都是斜眼的。

顾青鱼和酒千觞被侍女引进来时就遭受这种待遇，原本的好心情都稍微有些黯淡了。

玉泉山庄服侍的女子都穿着暴露的比基尼（大唐版本），虽然顾青鱼在网络世界也了解不少，可这般直接的冲击力倒是第一回, 一时间她竟有些紧张, 脚步不由迟疑的放慢了些。

她的变化虽轻微，一直关注着师父的丐帮弟子却不可能不知道。

酒千觞跟着放缓脚步，冷淡的眸子透出丝丝暖意，关切的望着她。

“师父？”

“……有点紧张。”

顾青鱼握紧了徒弟弟的手，下一刻就感觉到毫不迟疑的有力回握，内心浓重的不适就这样忽然消散了，顾青鱼笑了一下, 仰头望着丐帮弟子依然充满担忧和关心的目光，认真道：“现在没事了。”

酒千觞静静看她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前进，玉泉山庄稍大一点的温泉池子都有不少人泡着，看那些富商们肥硕的身材和颐气指使的个性，别说下去泡温泉了，稍稍靠近一点都会被莫名其妙的骂一顿。

顾青鱼性格很好，即使被这些npc数落一通也不生气，顶多接下来的路绕着人走就是了。

酒千觞就完全不行，他一向沉稳，本不该为这点小事动怒，可这些富商骂的不仅是他，还有他视之如珍如宝的师父……

玉泉山庄除了打手和山庄老板是红名外，其他npc都是绿名，受系统保护攻击无效。

酒千觞默默盯着富商，暗沉沉的眸子看得人毛骨悚然，富商打了个寒颤后立刻不满的嚷嚷，叫骂搁狠话都没用后，富商也怂了，一边扬言要给丐帮弟子点颜色看看一边在酒千觞阴森的视线中瑟瑟发抖的往后挪动，最后看酒千觞没有追过来的举动，更是干脆的拔腿就跑，头也不回的模样简直像身后有怪物在追。

直到富商肥硕到跑起来一颤一颤的身躯消失在视线尽头，酒千觞才收回目光，慢慢将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竹棒插回腰间。

——他等了半天，这个富商头顶的绿名还是没变化，杀都杀不了。

“这个不能打啦。”顾青鱼站在旁边无奈的劝自家徒弟弟，“他们伤不了我们，我们也不能伤他们，徒弟弟你这样做也没用啊。”

酒千觞不语，但看他身后泱泱一片乌云遮顶就知道此人现在心情不妙。

顾青鱼忍不住噗嗤一笑，有点新奇又有点见到徒弟弟新一面的喜悦。

酒千觞沉默着不动也不说话，但从两人交握的手上忽然传来的力气看，丐帮弟子还是有点不满……或者说害羞的？

“徒弟弟你在害羞吗？”顾青鱼摇摇丐帮弟子的手臂，有点小好奇的问。

“……没有。”酒千觞干巴巴的撇过头，不肯看自家师父一眼。

“诶，是这样吗？”顾青鱼歪歪头，语气不解，但在酒千觞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唇角却死死抿住，不让笑声泄露出来。

徒弟弟果然是害羞啦o(*////////*)q

顾青鱼悄悄的露出笑容，意外的觉得自家徒弟……十分可爱？

两人微妙的心绪并没有影响到这次难得的温泉之旅，在酒千觞坚持不懈的寻找下，他们终于瞅到一个看似没人的水潭。

但因为一栋精致的小楼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所以酒千觞和顾青鱼并不能确认另一边是否有人。

这个温泉水潭已经是整个玉泉山庄的最里面了，如果连如此偏僻的角落也被富商们占据，这次的温泉之旅也只好宣布泡汤。

顾青鱼不由有些紧张，她抬头看了眼依旧漠然的丐帮弟子，深深吸了口气。

随后，他俩转过拐角，将温泉水潭的全貌尽收眼底。

水潭里有人。

只有一个人。

而且是熟人。

顾青鱼眨眨眼，不确定的唤了一句：“……桑雪？”

袅袅雾气中，背对他们的倩影终于转过身来，被浴袍勾勒出的完美身形在湿润水汽下显得格外魅惑，墨色的发丝黏在丝滑的肌肤上，被素白的指尖轻轻拨开，黑与白的浓烈对比像一幅冲突激烈的抽象画，第一眼就鲜明的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桑雪此番的神态气质与万花弟子一向的儒雅并不相符，但就是这样奇妙的不同，反而能第一时间凸显而出，将她本人的魅力挥发得淋漓尽致。

全息网游讲究真实的体验，此刻一看果真名不虚传，雪白臂膀上滑落的水珠动感十足，衬得桑雪肤色白皙柔滑，美丽动人。

这样的美人谁看了都忍不住赞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同性的顾青鱼，猝不及防下也呆了片刻，傻傻的盯着她出神。

但酒千觞却不为所动，冷淡的目光一扫而过，看她如同看地上的草木、天空的云彩、街道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他看她的一眼是最为平常的一眼，就算桑雪此刻只穿着浴袍，湿漉漉的泡在温泉里，酒千觞的目光也平淡的一掠而过，没有惊艳也没有其他，什么情绪都没有，甚至不曾停留。

桑雪几乎错觉自己并没有被他看进眼里，或者她这个活生生的人跟温泉水并无差别——在这个丐帮弟子眼中。

这个人性格就是这样……

自我安慰的言辞是那么苍白无力，丐帮弟子凝望身边万花弟子时的眼神温柔得一眼就能看出不同，他情愿让自身坚冰融化，只为不会伤到他所爱的人。

那是爱意的目光。

桑雪垂下眼，细白的指尖悄然握紧，温暖的水波之下，修剪整齐的指甲陷入掌心，深得如同她此刻的憎恨与不甘。

她却笑起来，神情温柔，落落大方，眉眼含着笑意，用亲切的声音唤道：“你们也来泡温泉吗？如果不介意，那就一起吧。”

随后，她不出意料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桑雪微笑着，柔和的神色一直浮在脸上，仿佛天生如此。

但她的视线却是朦胧的，湿热的雾气氤氲了这座山庄，泡在温泉里，如果不靠近一点很难发现别人的神态有什么不对。

只有自已一人能看到的好友栏最低端，黯淡的头像图标如同一个丑陋的疤痕，深深刻进桑雪的心底。

有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对他人显露恶意，也许他们并不曾对她做过什么，但是……

桑雪闭目将糟糕的记忆清除出记忆之海，唇角的笑意越发动人。

——她心中的这口郁气，总要找人来出才行啊。

*****

顾青鱼呼出一口气，白茫茫的水雾吹散些许，又慢吞吞的自己跑回来了。

系统自动换上的浴袍贴身穿戴，温暖的水流拂过肌肤的触感让人舒适的想叹息。

全息网游的逼真感受几乎可以比拟现实，如果不是玩家的存在，顾青鱼偶尔都会忘记这里是游戏世界。

特别是当她独自一人走在渺无人烟的绝境时，抬头看残阳如血天地浩大，更是有了“整个世界只有一人”的孤独感。

即使有黄鸡叽叽叽这个好基友，有热情好心肠的帮会成员和道长，顾青鱼还是会觉得寂寞。

因为他们并不是时常在一起的，再好的朋友和伙伴也有自己的事，更别提一群阵营玩家了。

pvp和pve的日常只有几个重叠，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各玩各的，很少有一起活动的机会。

道长也曾提议让她多交几个pve的朋友，但即使是在游戏中，开朗的表面下顾青鱼的内在仍是那个腼腆内向的少女，游戏中能敞开心扉交到一个帮会的好友已经是超乎想象的重大进步，再往前一点又是一个坎，顾青鱼站在坎前，没有信心再度跨越。

但实在是太孤单了，不打副本时做完日常就只能在各个地图里漫步，偶尔发现美丽的风景，做到一个感人的任务链时，急于分享的心左右环顾不见人影，也只能慢慢任其冷却。

剑三的玩家虽多，却也不是每块地图每个角落都有玩家的，顾青鱼曾经在巴陵县的夜雨河畔站了一天，也没能遇见一个人。

或许去人多的地方会好一些，可走过扬州长安洛阳成都，与嬉闹的人群擦肩而过时，却更加鲜明的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全息网游太过逼真，逼真得仿佛一个真实社会，游戏中的孤独和现实中的孤独共鸣时，再坚强的内心也抵不住这样的冲击。

所以某天，万花弟子在昆仑被杀死后躺在冷冷的冰面上时，一瞬间竟出神了。

她有点迷茫，但更多的还是难过。

朋友们都在战场玩耍，只有她一个人死在昆仑雪原上，连凶手都没看到。

——该回去看师父了。

脑海中不经意的冒出这个念头，随后就像着了魔似的生根发芽，惹得顾青鱼一复活就迫不及待的神行千里。

顾青鱼在游戏里也是个怪胎，她很喜欢和npc谈话，对待npc比对待玩家亲密多了。

黄鸡叽叽叽不知道说过她多少回了，但她却始终固执己见。

“你是在现实找不到人玩才来游戏找npc吗？！”

藏剑二少气头上的话让顾青鱼沉默了很久，虽然黄鸡叽叽叽随即就连连道歉，顾青鱼还是记住了这句话。

——也许小黄鸡说的对，只有在现实找不到认同感的家伙才会在游戏里面执着的和npc交朋友。

顾青鱼站在师父面前时，还是忍不住黯然了一下。

也许她情绪的变动让敏感的万花乐圣察觉到什么，所以拨弄琴弦后，苏雨鸾便温柔的给了她收徒这个提议。

——“徒弟？徒弟弟！”

——“师父，我想要徒弟弟！”

当初激动的心绪现在都还记忆犹新，顾青鱼缓缓眨动眼睛，雾气凝成的水珠滑落眼睫毛，稍微有些痒。

她轻轻捧起一掬泉水，看清澈水汪中自己的倒映，正在静静微笑。

“徒弟弟。”

身旁的丐帮弟子微微侧头望她，没有说话。

顾青鱼知道他已经很认真的凝起了全部的精神听她说话。

“徒弟弟，能遇见你真好。”

“……我也是，师父。”

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情，光听这话语，还以为丐帮弟子只是生硬的在敷衍。

顾青鱼却听出了他冰冷下的认真。

从初次相遇时就是这样，他们的对话很少，虽然几乎形影不离，但两人共度的时光中的谈话，加起来还没有小花萝和黄鸡叽叽叽一周的话题多。

可尽管如此，师徒俩却是最默契，相处最融洽的。

话语也好，行为也好，顾青鱼和酒千觞都不是很在意这些，只要他们身边有彼此的存在，感情上的满足就能抵消一切。

能够相遇真是太好了。

能够相知真是太好了。

能够相伴真是太好了。

——你在我身边，我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