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聿出了大殿,此时外面天已经全亮了,大殿外面顿时金光四射。
他的求生诉求已经被皇帝断然拒绝了。
如果皇帝有意留他一命,那今日就会同意他的诉求,让他可以隐居别处,从此不问世事。身为一个男人,非但不能保全家人,反而连累家人和他同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这是何其愚蠢,利欲熏心的所为。
穿着常服的申聿大清早就从皇帝的寝宫里出来,迎面遇到一众正准备前去侍奉皇帝的宫中侍臣。这些侍从见到申聿,无有一人例外,都对二世身边的大红人作揖行礼,极尽谦卑恭顺。
申聿微微颔首,而后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望夷宫。
申聿看着对方才那幕无动于衷,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但是接下来的路上,申聿满脑子都是过去一年来他在咸阳城里的风光。
彼时旭日东升,夏日里炽热的阳光照到他宽阔的后背上,可他感受到的却是彻骨的寒冷。
申聿驱车回到府中,心情时分忐忑。
回到府邸前,申聿站在门口不动,他看着自己家宅门前立着的两个童子,还有门前的石阶。
记忆纷至沓来……
十二年前,他是个没有妻室的独居男人,家宅就是泥和草和出来砌出来的土墙土屋,只有一条狗陪着他。
十一年前东阳君被正式册封,君侯迁宫,他不仅有了妻子,自己的家还变成了木架构的足有十室的大院落。
再后来,因为他和中车府令赵高交好,赵高帮他占了周围人家的地,让他的宅子变得更大。
再后来,就是二世登基,他成了尚书台之首。虽然他自己还没觉得自己已经混到出人头地了,但是朝中勋贵却已经将礼物送到了他的府邸上。目的都是一致的,希望申聿在皇帝跟前为他们多多美言。
申聿负手,他看着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灯笼上面写着两个字——申府。
申聿见到这场面,却心中生寒,只觉得荣华富贵全都是过眼云烟,要不了多久,他就成为剑下亡魂了。
申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这才感受到,从前太子说过自己成为太子之后的感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站在高处,原来就是这种感受。
对于这些申聿从前的感受并不深,朝廷宫中的斗争对他来说不过是家长里短。一切都和他这个太子近侍没关系,但是现在,他清楚的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感受!
申聿双眼一眯,忽的从过往的旧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当初太子会笃定赵高一定会对先帝和陛下不利?
现在,申聿自己找到了答案。
因为赵高为先帝做了太多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情。
赵高非常明智,如果他先不动手,就是皇帝对他下手。
申聿现在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他做了皇帝身边的信臣,在享受荣光的同时,也要承担风险。
荣光享受过了,但是现在他要付出代价了。
除非他愿意继续替皇帝做肮脏的活儿,但是继续下去,他根本不会恢复往日祖上的光荣,能够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施展自己的才华。
申聿的脚已经迈入了宅院里,廊道里,仆人们都已经出来洒扫了。
申氏正坐在屋中梳妆,铜镜里的人面颊发光、一身珠玉,当她听到她的丈夫回来了,申氏自然欢天喜地的迎接他坐下来,给他脱鞋宽衣,但是却见她夫君面如蜡色。
“夫君今日这是怎么了?”
见申聿不说话,一脸疲惫,于是申氏急忙给他奉茶。
“话说夫君可是昨夜留在宫里?让妾身等到了半夜。怎么都没人回来给妾身报个信?”
申氏非常年轻,说话时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申聿脑海里始终浮现着二世铁青震怒的面孔,他心知自己的死期已经到了。
若是自己的家人可以幸免……
就眼前这个女人,她死后,她是绝对耐不住寂寞,一定会带着他两个儿子改嫁。
不过,也好——
申聿这么想着,终于开了口。
“出去!”
申氏一张脸被吓成了白纸,怯生生的问:
“夫君何故凶妾身?”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申氏只好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把门带上。
申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抚摸着二世所赐的铜雀、玉笔,泪水滴答在地上,随后,他走到空无一人的内室,取出箱子里尘封的利剑。
“与其等人用伪造之法前来取我性命!不如我自己动手!”
剑光一闪,鲜血直流……
……
……
……
秦咸阳宫大政殿。
政事堂得以建立,朝中都多了许多生面孔,这些人大多都来自太学。
一时间,秦国的大政殿里出现了许多慈眉善目,口颂孔子的儒生终于走到了帝国的权力中心。
蒙毅看到这一幕,自然心中不爽。这个年纪轻轻就站在朝堂大夫之列的年轻人,冉长的胡须又浓又密,给他增添不少沉稳。
在秦国立儒,是皇帝背弃家法的举动。但是时移世易,也只能这么做。现在蒙毅是要看着他们如何改造二世口中的儒法皮骨。
一个身材颀长,相貌儒雅的男子,他立在大夫之林中。这一个月,他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李左车!
据传闻,他是被皇帝陛下请到咸阳城来的。
他自称勇武侯李信和他同族,不知是否哗众取宠之言,但是他如今却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丞相无人问津,一方面是因为全咸阳城的人都知道冯去疾得了怪病,另一方面,如今的朝中,有一位能说会道,来头不小的人物。
此人还自称是赵国名将兵家李牧之孙,赵地一带,李左车颇有名气。
二世对他的欣赏是体现在封赏上的,就是太学的人入朝,也大多都在政事堂为士,他却直接被皇帝拜为大夫。
可谓让众卿眼红。
不过,蒙毅可觉得这算不的什么大事,毕竟,他是无功就被拜为大夫,而且年纪也不小了,都超过三十了。
“陛下下令在天下设立小学,在咸阳城设立官学太学,天下所有人都要学习儒学,明尊卑等级,严礼教,恢复华夏礼教。臣私以为,陛下想要以文教安抚天下,光做这些还是不够。”
“周朝初立,敕封天下,统一车轨,制定法令。这乡学之教,自古以来便有。如今陛下仅仅是规定全国小学的读本,教导天下百姓读书识字,以明法令。”
“若要以文教安抚天下,必须要宣扬道义,宣扬大德!”
这话一出,立刻带动了朝中话题。
二世继位,虽然算不上百废待兴,但是皇帝想要建立的国度,自然有许多有识之士十分向往。
成就圣人之治,需要名士的辅佐。
但这件事可不一样,他挑动着朝中法家之士的神经。
此事立刻引起了朝中一些老臣的反对,治国理念不同,朝中向来都吵吵嚷嚷的。
“道义?大德?庶民只认识五谷,能让他们识文断字,已然是陛下施加大德。天下人都尊崇陛下。但是要宣扬大德,宣扬教义,无异于教乌鸦说人话,让公鸡孵蛋。”
这话一出口,朝中不少秦吏出身的人笑出了声。
扶苏训道。
“荀卿,说话还是当慎言。”
“陛下,不是臣说话难听,只是这庶民之所以为庶民,就是因为他们道德低下,不遵守教义。庶民从不恪守礼教,天下庶民之中,多的是叔嫂通奸,淫奔之风屡禁不止。这庶民寡廉鲜耻,陛下若是要扬道义,恐怕反而让天下人耻笑。”
蒙恬上前道:
“陛下,臣曾经外出在巴蜀之地为小吏,这乡野之民,只顾蝇头小利,只图谋饭饱,这仁义礼智信,从来都是君子所具备的品质。臣以为李大夫之言,并不可取。”
二世在上座坐的十分端正,腰间握着配剑,虽然一句话没没说,但已经威仪万千。
谏议大夫淳于越上言曰:
“陛下,臣以为李大夫所言甚是。不学礼,无以立。陛下要以文教治理天下,重要的是用德行感化民众,而不仅仅是让百姓都学会认字,恪守法律。德治和法治从来都是互为一体。没有德行作为示范,只有严刑峻法加以逼迫,帝国上下必定人心忧惧疲敝,不思忠君。”
“如果百姓不能从内心上臣服于陛下,那么又如何谈的上用文教治国呢。”
司寇听了这话,自然不开心了。
“淳于大夫此言差矣。我秦国律法已经多次修订,师百家,取中庸之道。律法如此温和,如何称得上严刑峻法四字!而且陛下明言,儒家只为德化,凡事还是要以律法为准。这秦律,就是历代秦国君主的命令!无论是用儒术还是法言治国,都不可触动律法治国的地位。”
淳于越自然要怼。
“陛下明令,儒家之术为治国之法。如果不在天下施加道义,那么谈何儒术治国。”
李左车从前就曾经听说过,秦二世继位后,秦国朝堂上动不动吵得不可开交,儒法之争从里没有停止过。
今日他算是见识了。
“好了,众卿的意思,朕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