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一向一揆从正月开始,迅速了席卷了整个三河。到了三月份的时候,松平家康的情势已经岌岌可危,大部分领地的农事眼看就要耽误了。
由于松平家回到三河不过两年,而且一直战事不断,家中基本没有什么积蓄。这样下去的话,即使能够平息一向一揆,松平家也将无以为继。
迫于情势,松平家不得不派出信使,向织田家请求支援。结果信长将任务交给了我,理由是我能动用两千的军力,有水路可以迅速到达三河,而且我和长岛一向宗的关系不错。信长希望我能够暂时支撑住松平家,或者至少达成暂时的和平,让松平家能够完成今年的春种任务。
这真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啊!干好了,是我的应尽之责,而且要欠下长岛的人情,收获的不过是些许名望;干不好,就只好灰溜溜的回去,而且很有可能损兵折将,甚至和长岛交恶。但是信长的命令不得不服从,我只好通过空玹请出了他的兄长、法泉寺住持空珍,然后带领水军进入三河湾,沿矢作川逆流而上,停靠在矢作川与其支流乙川合流处的立岛附近。
这里的河面大约有四百五十米宽,正是两方争斗的前沿。沿着乙川上溯一公里多一点就是松平家的本城冈崎城,三河国一向宗教团的总领本证寺是在矢作川西岸的下游,三河三寺的另两寺上宫寺、勝鬘寺则隔着乙川与北面的冈崎城遥遥相望。冈崎城目前正处于两方夹击之中,只要本证寺势力或上宫、勝鬘寺联合势力中有哪方攻过河去,冈崎城就差不多要陷落了。所以目前松平家正死守着两条河川,而我方水军的到来,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尽管我只是织田家部将的身份,但松平家康此刻却顾不上面子了。他亲自前往立岛,将我和法泉寺住持空珍迎进了冈崎城,然后设宴款待。
“两位能够前来,我家康真是莫名感激啊!”他举着酒碗,殷勤的向我们劝酒。
“藏人殿下言重了。份属同盟,自当守望相助。”我回礼道。虽然我知道他的底细,但是不得不说,他的待人处事实在周到,让人觉得非常的舒适。
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试图统一领国的普通大名而已。
“松平城主,本座听说,此次事情皆由贵方而起?”空珍一开口,就非常不客气。
“大师失言了。谁是谁非,于今尚未分明吧?然而贵宗行事向来放任,却是不争的事实。如大师此言,不就有失孟浪吗?”右侧座中第二位的中年武士反驳道。
“忠次,大师座前,岂可放肆!”松平家康扭头呵斥道,然后欠身向空珍表示歉意,“我家康驭下不严,让大师笑话了。”
“如果城主属下皆是此等想法,那本座实在无力调解……就此回转长岛如何?”空珍脸色不渝。后半句话,却是对我说的。
“是是非非,一时哪得分明?”我模棱两可的打了个圆场,“但是达成和睦,完成春种,确是于两方都有利的事情……大师若能玉成此事,亦是功德无量,名望大增啊!”
“吉良殿下此言甚是,”松平家康连忙接过话头,同时向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便是我松平家,亦当对大师顶礼膜拜。”
听到功德、名望之类的话,空珍沉吟了,显然是心有戚戚。
“忠次,还不向大师道歉!”松平家康对先前出言不逊的酒井忠次吩咐道。
“是……”酒井忠次俯身低头,“先前出言无状,还请大师包涵。”
“那本座就试着居中说合吧。”空珍点了点头……
有我的强大水军作为后盾,有空珍身为长岛第二寺住持的名望,加上双方的确需要抽身整理农事,和议不久就达成了。但是双方都知道,这不过是临时停战而已。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是是非非还没有清算分明呢。
然而对于松平家而言,确是大大的缓了一口气。松平家康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感激。他热情的邀我驻留几天,一览三河风物,并派出了手下重臣石川数正陪同。石川数正目前在松平家负责外交,清州之盟时和我有过接触,也算是一点渊源。
难得乌龟大人相邀,我也就同意了,让蜂须贺正胜和岩松经定先率领大部军势回转领地,只留下亲卫马廻、奉公人等,驻守一艘安窄船。
一同留下的还有佐胁良之,他和我一样是信长的直臣,所以同样受到了邀请。
参观的第一站,是矢作川源头附近烟严山的凤来寺。
“此寺乃是三河国真言宗第一寺,大宝年(70年)由利修仙人开山传法。寺中本尊药师如来、日月光菩薩、十二神将、四天王,皆由利修仙人伐山中灵木杉,亲手雕刻而成。”石川数正向我介绍,“听说吉良殿下信奉的正是真言宗,家中菩提寺供奉的本尊也是药师如来,想必会乐意一观吧!”
“石川殿下有心了,深合在下之意啊。”我点头道。不得不佩服他们,居然将我的信奉派别和家中菩提寺本尊也打听到了。
而且,我的确有意参观这座寺庙,理由却不是什么信奉之类,而是因为这座寺庙在后世的鼎鼎大名。祭祀松平家康的东照宫,在全日本有9座,最著名的自然是已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为世界遗产的日光山本社,而德川老家三河国凤来寺里的,就是第二本社了,由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下令营造。所谓的德川四大天王、十六神将,就是类比此寺中的十二神将、四天王叫响名头的。
作为东海道真言宗第一寺,建于凤来寺山中腰的凤来寺规模极大,设有七院三坊,分别是医王院、藤本院、法华院、円琳院、日輪院、一乗院、月蔵院和尊教坊、中谷坊、善智坊。从参拜道的入口处,一共有145级石阶通向正殿,一路上全是苍郁的杉树和扁柏等数百年老树。山上有一种红角鸮,会发出近似“佛、法、僧”发音的叫声,听起来非常有意思,另外还有鼯鼠等珍奇动物,有些还不时窜到石阶上来,一点也不怕生。
看到这种景象,再想到山外的乱世,简直如同是两个世界啊。
来到寺中,由于石川数正的介绍,我和佐胁良之受到了十分殷勤的招待,被安排在第三院法华院住下。随后,石川数正便体贴的离开了,让我们自己领略山中景致。
“山中木气浓郁,虽然山下樱花已经开遍,山顶恐怕还有余芳,两位殿下不妨前去看看。而且,从山顶还可以饱览东三河平野和三河湾的景色。”临走时他特别介绍说。
在这个时代,公家尊崇**,欣赏的是梅花及牡丹之类;而武家则是亲睐樱花,大概是因为樱花的绚烂和短暂,很符合武家那种纵横沙场的志趣及世事无常的感慨吧!
说真的,我对此没有多少感触。倒是佐胁良之很有兴致的去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我惊讶的发现,佐胁良之的神情很是惆怅。
“不是吧?看个樱花,居然有这样深的感触!”我感到非常惊讶。
“不是……”他说。
“那是怎么了?”
“有个练枪的女子……”
“很漂亮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胸很大吗?”我又问。
他茫然的望着我,脸上忽然泛起一层薄怒:“你怎么这么说人家!”
“好吧,好吧,是我失言了。”我耸了耸肩。
“她的枪术很好,而且凌厉,我倒有心比试一下,可惜武器没带在手上。”佐胁良之解释道。
“比小夏如何?”我问。
“小夏夫人擅长的是弓术,没办法比的。”
“那明天一起去看看吧。”我来了兴致。
这个时代的武家女人,一般都是恭谨顺从的。小夏是个特例,她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生活在山中,养成了率真的性格;还有菜菜,嫁过来时年龄尚小,之后由于我的放任,所以性格也十分的活泼。
不知道佐胁良之说的那位,又是什么样的呢?
第二天,我和佐胁良之一起前往山顶,按照佐胁良之的记忆,来到了一处十分隐蔽的所在。他还特意找寺僧借了一支长枪,看来还真准备比划比划。
可惜的是,我们一直等到中午,佐胁良之口中的人还没有出现。
“不会是你的幻觉吧!”我怀疑的看着他。
“怎么可能,我暗中看了好一阵呢!后来她似乎发现有人偷看,就迅速的下山去了……我道路没她熟,所以没赶上。”佐胁良之辩解道。
“你不早说!”我哭笑不得,“肯定是避着人在练功,现在我们在这里,人家怎么会来?”
“那怎么办?”佐胁良之有些沮丧,“我是觉得她既然练枪,肯定爱好武艺,所以……”
“所以想借故接近对方,是吧?”我很有些惊奇的看着他。
真没想到,佐胁良之还有这样的心思啊。用中国的话来说,是所谓的性情中人;用这个时代的话形容,就是倾奇者。但是,他的“倾奇”和之前的利家显然大不一样,却是很合我们后世的观念。我忽然决定帮一帮他。
“既然武会不成,那就文会好了!”受周围环境的熏陶,我似乎也起了一些雅念。想到买给浅野长吉的《古今和歌集》中的一些句子,我顺手拿过佐胁良之的长枪,在地上划了四句:
“山花烂漫处,依约是芳邻。久待无人至,折花空负情。”
等我划完,佐胁良之歪头看了两遍,摇了摇头:“实在看不太懂。”
我只好主动为他讲解了一番。
听了之后,他对我大是佩服和感激,却又担心的问道:“她能看的懂吗?”
“放心,能够在这座寺中常住,至少得有几分雅意吧!”我解释道。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大发兴致。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在这个时代恐怕比熊猫还要珍稀几分……
次日,石川数正前来,邀请我们前去附近的温泉乡。我俩心有所系,自然同声拒绝。
“此山大妙,尚未领略一半,就让在下二人多住两日如何?有此一处,就不虚此行了。”我煞有介事的说道。
“两位请便。”能够得到客人这样的赞赏,石川数正自然乐意。
等他一走,我们两人便迅速上山。到了地方,果然看见地面上多了一行字:
“花落随流水,空劳有意人。此间花纵有,山中已无春。”
“看来是不成了。”我叹息道。对方的言语之中,很明显的表露出了不愿嫁人的意思。
也许,像这样一个奇女子,的确是很难看上什么人的。
“藤八,你看到对方是怎么打扮的?不会是作出家人打扮吧!”我问道。
“就和小夏夫人平日的打扮差不多,但是似乎多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意思。”佐胁良之听了我的解释,心情很是失落。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我摇了摇头,“只能最后留一点余念了。”
我再次在地上划了一首和歌:“此樱世所罕,欲折乃惜枝。何如花前宿,看到花落时。”
划完,我将长枪丢下,拉着佐胁良之离开。
虽然没能见面,但是经过那么一段和歌唱和,也算是对斯人有了几分了解。我本想就此作罢,然后回归领地,可是佐胁良之还是不肯放弃。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只好多留一天,次日再次和他一起上山。
没想到这次还真碰上了。缤纷的樱花之下,一位红衫女子坐在石上,却不是一般女子的跪式坐法,而是像男性武士那样盘膝坐着。两支长枪放在她的身侧,其中一支正是我们昨日丢下的。
她的听觉非常灵敏,我们才接近她所在的地方,她就有了觉察,出声招呼道:“昨日阁下遗落长枪,今日可是前来取回?”
显然,第一次之所以让佐胁良之看了那么久,是因为全神贯注练功之故。她找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大概也是不想受到打扰。在这种情况下,佐胁良之能够遇见她,实在是很难得的缘分。
更何况,我们并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本国人,只是由于战事而来到三河……也许,真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还等什么!去啊!记得表现大方点。”我在佐胁良之耳边说道,然后一推他的后背。
佐胁良之正失神着呢,被我推了一个趔趄,连忙钻出树丛。
“在下织田家侍大将佐胁良之,敢问小姐芳名?家住何处?”他尽量镇静的通名道。
我摇了摇头,看来是完了。
果然,对方闭上了眼睛:“殿下不是作歌的人。应该还有一位吧!”
佐胁良之转头,看了看我的藏身之处。我只好同样钻了出来。
“寺中住客,见过阁下。得晤尊面,不胜荣幸。”我欠了欠身,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阁下耳聪目明,实在佩服啊!”
“不仅仅是听的动静,”女子睁开眼睛,笑意吟吟,“和歌之中,分明是两种心境。看这位殿下的神情,第一首大概是阁下代为捉刀吧!”
“虽然如此,但是这位佐胁殿下实乃性情中人,对阁下仰慕非常,能否赐下片语?……有所唐突之处,还请包涵。”
“性情中人?此言极切。”她赞了一句,接着摇了摇头,“但是在下的心情,阁下想必已经了解,实在没有嫁人的打算。”
刹那之间,她的笑容逝去,神情变得无比寂寥。两相对比之下,仿佛就是樱花盛开和凋零时的景致。而她的神情转换之间,也似乎如同樱花一般写实和自然。
也是一位性情中人啊!
看到这副表情,我忽然感觉很想为她做点什么。
“阁下是有什么俗事不能了结吗?”我试探着问道,“在下吉良宣景,才仲介了松平家与一向宗之间的和睦事宜。若有疑难之处,在下愿代为拜托松平藏人殿下,想必怎么也能转圜几分吧!”(未完待续)